第一章 密室大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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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員二百人左右的階梯教室裏差不多坐了一半。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聖誕前夜,又是上午的第一節課,有這樣的出席率算不錯了。我這樣想著在最後邊靠門口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站在講壇上的副教授是我的朋友,他鬆鬆地打著一根細領帶淺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撐著下巴在講課。

“當然,我們不得不說犯罪學是一門科學。將眾多慘不忍睹的事件收集在一個盤子裏,再灑上一些常識的粉末就可以定論的話,破案不是太簡單了嗎?如果犯罪學是這麼簡單的一門學問的話,那麼還有必要學嗎?就像總是有一些自作聰明的人去貶低職業棒球評論家和電影評論家一樣,犯罪學是不是也隻能甘心位於甚至於比他們還要低的地位上呢?”

他說話的口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冷靜,一隻手依然托著下巴。第一次聽他講課的人說不定會想,這位年輕的副教授是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呢?還是心情不好呢?實際上兩樣都不是,是因為他太困了。

“但是,如果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科學家的樣子也是十分危險的。以人的內心世界難以踏人為理由,用假科學來回避無法解釋的事情更是愚蠢的。譬如說,你們各位都相信你們天生就是罪犯這樣的說法嗎?或者相信犯罪的性格是遺傳的嗎?”

他說著,目光在學生們中掃視了一周,途中與我目光對上時,他卻若無其事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有人認為罪犯是天生的這種想法是一種偏見,但也有人認為這種想法偶爾會有被完全言中的可能。我們已經超越了倫布羅素和富頓的天生犯罪之說。我們不齒那種認為罪犯大多是鼻子歪、額頭窄小的人種的理論和充滿了欺騙性的統計,我們認為它是一種幾乎沒有案例可舉的恣意性的東西。但是認為犯罪者是天生就與人類世界格格不入、是怪物等一類的想法仍然被眾多的擁護者所肯定這一點來看,你們當中也一定存在著從內心難以否定這種觀點的人吧?持這種觀點的人們經常會巧妙地收集一些案例來說明他們的觀點。你們知道朱克一族的故事嗎?”

沒有人回答。他用手搔了搔長滿了白發的頭。

“也沒有人讀過西村壽行的《血影》吧?”

副教授的問話有點奇怪。作為一名推理小說作家的我也沒有讀過。於是,我預感到接下來的話將會非常有意思,便打開了筆記本。

“在一八七七年,一位名叫理查德·達克迪爾的美國學者開始進行了某項研究。他先假設犯罪者都帶有一種犯罪性的因子;而且這種因子帶有遺傳性,然後再立證進行證明。他挑選了名叫朱克的罪犯作為樣本,在對其家族幾代人進行了調查以後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一直調查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的祖先為止,朱克家的血親及姻親還有與他們住在一起的人,總計應該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在這些人當中,達克迪爾對他們的血親五百四十人、姻親還有同居人一百六十九人進行了更進一步的調查。這七百零九人到底是怎樣生活的呢?結果他發現其中曾經犯過罪的人有七十七人;給別人當情婦或者是吃軟飯的,在性生活方麵自甘墮落的有二百零二人;淪為乞丐被國家有關部門收養的看破紅塵者有一百四十人。也就是說共有四百二十一人是有問題的。當時,他挖掘出來的人數隻占朱克家族子孫總人數的百分之五十九,其中有問題的人數竟然占推算出來的一千二百人的百分之三十五之多。這可不是一個尋常的數據啊。看,就這樣,所謂犯罪是通過血緣關係遺傳的一說就成立了。朱克一族被稱為森林人,據說他們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中不斷地重複著近親通婚,因此使這種含有濃密的犯罪因子的血緣得以遺傳並保持下來。還有一種說法是,僅僅是十九世紀上半葉當地州政府就為這一族人花費了超過一百三十萬美元的開支。”

雖然我並不是特意來聽課的,但是我還是將這些具體的數據記了下來。當然副教授也是邊看著筆記邊講的。

“雖然同樣是實驗調查的結果,你們是不是會認為這種說法比倫布羅素的學說更有說服力呢?但是,這裏麵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陷阱。如果說從一八七七年開始回溯到過去一百二十五年的歲月的話,就說明達克迪爾將調查的手一直伸到了一七五二年。那麼,他真的有這麼長的手嗎?事實上,在十八世紀的美國政府和法院的檔案根本就沒有得到完善的保存。所以可以說這個調查結果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一九O七年名叫愛思德卜洛克的研究者繼續達克迪爾的研究對朱克一族進行了調查,發現之後的犯罪者的發生率竟然減少了一半。這也表明了將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姻親和同居人也計人調查範圍之內的做法是非常粗糙的。這與他原先提出的犯罪是生物學上的一種遺傳的假說相矛盾。至此,達克迪爾關於《朱克家族的研究》的報告就失去了它的真實性,被扔進了迷信的盒子裏。”

既然是迷信學了也沒用,我停止了記錄。

“但是,到現在還是有研究者對著顯微鏡在尋找犯罪者的染色體中是不是存在著不同尋常的因子。他們是想從中找出科學根據來證明犯罪者是怪物,是另類,與他們所謂的正常人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

“話雖然有點扯得太遠了。不過我認為這種觀點是危險的。科學就是要追求真理,並不是妄想者的守護神。你們明白了嗎?”

學生們都在點頭。

“好吧!”他看了看表說,“講了這麼多題外話,時間還剩下五分鍾呢。今天說得太快了,就講到這兒吧。那就讓我們明年再見。各位學習認真的好同學,祝大家聖誕快樂,也祝大家過個好年。”

就在他準備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大聲地說:“也祝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好。”副教授微笑著對那個女生揮了揮手。

我拿起放在腳跟邊的旅行包,從教室後門的樓梯跑了下去。

“辛苦了!”

我趕到教室前門口逮住從裏麵走出來的他打了聲招呼。教室裏擁出來的一大群學生從我們倆的身邊走了過去。

“喔!有棲!躲在教室的後排一邊聽課還一邊記了筆記?是不是準備將我剛才說的那些內容作為你下一部作品的題材啊?”

有棲是我的名字。先簡單地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叫有棲川有棲,三十二歲,職業是專業推理小說作家,年收入差不多維持在普通工薪階層的水平。以下的內容務必注意,因為我不打算再重複第二遍。我的這個恐怕在全日本都找不出第二個的名字,是我母親為我起的,並不是像什麼伊達呀、粹狂之類的筆名。再有,我的性別是男性。

“是啊,說不定什麼時候能讓我借用一下。”

我因為是在大阪生大阪長的,所以一口關西口音。而我這位生於北海道劄幌跟著父母輾轉各地長大的朋友卻說著一口標準的東京話。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家夥要那樣急吼吼地記筆記。”

說話的副教授名叫火村英生,與我同年,是這所大學裏最年輕的副教授,主講母校京都英都大學社會學部犯罪社會學的課程。順便說一句,我也是英都大學的畢業生,與他在學生時代就是朋友。至於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在這兒先就此打住,容我在後麵作詳細介紹。

“你才辛苦了,提著個旅行包。在京都車站等著我不就行了嘛。”

我們倆約好了,今天出去旅行。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我隻是想看看好久不見的他上課的樣子。

“走吧!我馬上就去拿行李。”

說完他扭頭就走。我趕緊追了上去。

“剛才上課的內容到車上繼續講下去好嗎?”

“不行!”火村停下了腳步,看著我說,“我還要趕著將真壁聖一的新書看完呢。”

“你真夠朋友啊。這才叫辛苦呢。”

“人活著本來就是辛苦和受累嘛。”

2

我們倆要去的是位於北輕井澤的,我的同行真壁聖一的家。正因為如此,作為被招待的客人火村才在一種使命感的驅使下打算將他的作品看完。

但是事與願違,可能是因為起了個早,剛上完他最討厭的第一節課的緣故,一上新幹線列車他便歪著頭睡著了,連窗外美麗的琵琶湖也來不及看一眼。真壁的那本新書被插在前座椅背後的口袋裏。我看著他那副樣子,從旅行包裏取出跟他一樣的那本書看了起來。實際上,我與他做好了同樣的打算。

書名叫《第四十五號密室》,是一本描寫密室作案的推理小說。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真壁聖一是個怎樣的人物吧。剛才我雖然說了是我的同行,不過他與我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真壁今年五十歲。三十三歲時,因獲得被譽為推理作家的龍門的金羅獎而成為職業作家。獲獎作品《密室的死因調查》被認為是當時瀕臨消失的一種作品類型密室類作品的超凡傑作。記得在他隆重登場的那一年,我還是高中生。後來,他每年發表一部或是兩部長篇作品,全部都是有關密室作案的。除了二十三部長篇作品以外,他還發表了三十二篇短篇,其中有二十二篇是關於密室作案的作品。雖然當時有人諷刺他是一個隻會唱一首歌的歌手,但因為他嚴密的情節設計使每一部作品情節生動,引人人勝,連標榜自己是反真壁派的評論家也隻好苦笑著說對他是“想怒又怒不起來”。

因此他當之無愧地獲得了“日本的迪克遜·卡”的稱號,這可是與被稱為“日本的阿加沙·克裏斯蒂”的女作家們是有區別的。因為他有幾部作品曾經被譯成英文在英美等國出版過。也就是說,就像楊·愛克斯特雷穆被稱為“瑞典的迪克遜·卡”一樣,這是英美等國的出版社給他的一種稱號。有一個每年都舉行的推理作家的聚會,明年將在加拿大的多倫多舉行。他與美國著名女作家麥肯特·米拉一起被邀請出席安東尼·布切大會(世界偵探小說大會——ellry注)的集會。這不能不叫我羨慕不已。因為本人曾經半開玩笑地求出版社,當然是日本的出版社,把我作為“日本的埃勒裏·奎因”包裝推銷出去,卻被一聲“你還是加油朝這個方向努力吧”給踢了回來。好吧,我的事就別管了。就在這個有棲川有棲還在奮起直追的時候,年方五十的真壁聖一就被稱為“密室大師”了。

說句不能外傳的話,這位大師看樣子已經才思枯竭了,最近這幾年有點不順。大家一直都在議論他到底打算到何時才能扔掉密室進人一個新的境地。可是他到今天仍然頑固地拘泥於他的老套,連我都不得不感到吃驚。眼下又聽說他正在設計第四十六號密室的情節,投入第二十四部長篇的創作。

我與他同在一家叫珀友社的出版社出書。有一次,在那家出版社的接待室偶然相遇,對方先跟我打了招呼,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時有電話來往。去年聖誕節,第一次被邀請到北輕井澤的他家裏作客。雖說他的脾氣有點古怪,但與我倒還挺合得來。兩個月前的一次電話裏,我在他麵前第一次提起了火村英生這位性格獨特的朋友,他馬上就說:“聖誕節,請務必把這位朋友一起帶來。”事後,我對火村一說,他竟然滿口答應了。沒想到這位副教授還看過真壁的幾部作品呢。

“去年從倫敦回來的飛機上看過的那本《TheKeyhole》寫得不錯。”

聽他這麼一說,我反問:

“那叫《不可能的鎖》。你是不是故意說成英文的了?”

“我在倫敦的‘MurderOne’書店裏看見了,就買了一本。”

馬達旺是位於被稱為“倫敦的神保町”的查令十字街的一家專賣推理小說的書店。對於推理小說的愛好者來說那裏是倫敦一景。火村雖然不是推理小說愛好者,因為我托他買幾本書,他才去了那裏。我能理解他當時看到英文版的真壁的小說時,情不自禁地買下時的心情。我也曾經在那裏情不自禁地買下戶川昌子和夏樹靜子的書。

列車到了名古屋,火村終於睜開了眼睛。

“肚子餓了,吃飯去吧。”

他手裏拿著真壁的小說催著我走進了食堂車廂。接著,他便一邊胡亂地往嘴裏扒拉著咖喱飯一邊貪婪地看著手裏的書。

吃完飯回到座位上,我們兩人又都捧著書看了起來。大約看完了百分之七十的時候,列車到達了東京。我們換乘山手線來到上野車站,再轉乘開往輕井澤的特快列車。雖然這樣轉來轉去的有點麻煩,但是比直接從京都到輕井澤要快得多。

有不少扛著滑雪板的乘客上了特快列車。我們倆找到位子坐下,車子一動便又捧起了書。杉井的招呼聲,是在剛剛離開上野車站的時候聽見的。

“在,在。有棲川先生!你果然也是坐這班車啊。”

杉井陽二彎著身子,他的臉快要湊到我的臉上了。他是一家大出版社青洋社的編輯,負責真壁聖一的作品。我也曾經因為一篇剛寫好的小說受到他的關照。他看上去四十出頭,頭發上因為塗了不少摩絲服服帖帖地貼在耳朵後麵,整個發型看上去與他的年齡很相稱。他的愛好是攀岩和潛水。總是穿著一件英國名牌Burberrys的風衣,是一個時髦的男人。

“我就坐在前兩節車廂裏。想看看有沒有熟人,就轉到這兒來了。”

他大幅度地轉了個身,手指著前麵的車廂說。

“這位是我的朋友火村,也受到了真壁先生的邀請。”

我將靠窗口坐著的火村介紹給杉井,他顯得有些意外。可能是因為火村始終在埋頭看書,沒有抬頭,看不出他是跟我一起的緣故吧。

“是嗎?我叫杉井,擔任真壁先生的編輯。今天是聖誕夜,順便去先生那裏催一下稿子。哈哈。”

他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做陌生吧,用很隨便的口氣向火村作了自我介紹。副教授隻說了一句“我是火村”,又低下了頭。

“你就是英都大學社會學科的火村副教授?我從真壁先生那兒聽說你要來。參加聚會的各位都很高興見到你叼。因為都是一些靠描寫和出版殺人故事謀生的人,所以能聽到你的犯罪學講座的話,簡直就是最好的聖誕禮物了。”

聽起來火村簡直是為了他們的餘興才被邀請的。火村雖然心裏在苦笑,嘴裏還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句“實在是不敢當”。

“先生他正在寫的作品是準備在杉井先生這裏出版嗎?”

被我這麼一問,杉井回答:

“是啊。船澤先生那兒的是下一部了。”

這位船澤是珀友社的編輯,他應該是在今天下午到達星火莊。聖誕之夜被真壁邀請到星火莊的客人有真壁的編輯、關係親密的作家,還有其他好友等等。除了杉井陽二、船澤辰彥以外,還有布拉克書院的安永彩子也一定在星火莊等著我們吧?作品數量不多的真壁,出版的書限定在這三家出版社。聽說“星火莊”這個真壁宅的名字取自他最喜歡的作品《星火莊的密室》那本書。

“今年的客人有哪幾位啊?”我問。

杉井掰著手指數著告訴我。

“除了我們以外,還有船澤、安永,作家有石町慶太、高、橋風子。這麼一算有幾位了?”

“七位。”

“要招待這麼多客人可是不容易啊。不過,受到真壁先生邀請的人也怪拘束的,並不輕鬆啊。”

我對他最後的那句話頗有異議。去年那一回,我親眼看見他半夜裏沒有得到主人的同意,打開冰箱呢。

“好吧。那我們到了輕井澤再見吧。”

他神氣活現地甩了甩頭發走了。

“一下子邀請了七位客人,真令人吃驚啊。房子一定挺大吧?”

火村看著杉井離去的背影說。

“聽說原來是真壁先生開貿易公司的父親買進的一幢別墅,用來招待有生意往來的外國客人和作為公司職工的療養所。”

“現在那家公司呢?”.

“還在。不過先生已經將公司的股份全部賣給了別人,隻留下這幢別墅作為自己的住所。”

“有點太大了吧?”

“的確是。”

“先生好像喜歡住在既冷清又寬敞的地方。那裏有我住的公寓和你住的宿舍的十倍左右大呢。”

我住的公寓在大阪的市中心,是位於夕陽丘的兩房一廳。他住的地方是從大學時代開始一直住到現在的京都北白川的宿舍,麵積隻有六張榻榻米大小。

“可是,在聖誕夜被邀請到先生的家裏,對編輯們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啊。難道大家不想與自己的家人或是戀人共度聖誕夜嗎?”

“真壁先生倒沒有強求。”

“說是‘如果可以的話’,但被邀請的人也不好意思說‘那我就免了’這句話呀。”

“話是這麼說的。可是你剛才聽到的那些人是不會的。因為大多數是單身一人,我想一定都很樂意來的。”

“我不是想取笑他們,可是受到邀請總不會是什麼壞事D巴?”

“不要誤會。雖說每年都是那幾張老麵孔聚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非常投緣,所以談起話來非常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