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愁緒,你就有多少雲;有多少柔情,我就有多少水。水升騰為雲,雲降落為水,我們卻永遠不能相會。隻有到了夜裏,月亮出現,那該是我們的眼睛,我看著稱,你看著我,默默地淌下露珠的相思淚。
這裏沒有了酒棋場上的豪雄與任性,更多的是心靈深處流動著的隱秘的披露。也正是這般的剛柔兼之於一身,賈平凹才謂其為賈平凹。以他闡釋,詩書畫出自他之手,是作為一種私貨,為我而作的。過一段,房子的四壁就懸掛一批,煩膩了,就順手撕去換一批。雖似無聊,卻乃是主人心中永久湧動著一種詩意。當他坐在靜虛村,讀一劄家書,撫一節鎮尺,思緒飛奔於童年往事,串綴於鄉鄰人物,詩的東西就又在湧動了。一時間不能寫出,便畫出來,書一幅字來。詩、書、畫所構成的整體,各自不同的功能,又可以使他將愁悶一盡兒排泄而平和安寧,甚而在興奮之時張狂自得或如飲酒般酩酊大醉。
如此產物,無不能從中窺見平凹的藝術個性的軌跡。上述的那幀詩畫,爾後同樣不見了,原來是《藝術界》雜誌拿去刊登。又過了些日子,我讀到他新出版的散文集《愛的蹤跡》,他將那首詩修改後以《天·地》為題,作這本書的代自序了。讀到的同誌,皆歎為絕唱。
不知何時,靜虛村的書架頂上,又多了一塊陌生的石頭。我凝眸許久,似臥虎,又似臥牛。臥,非臥也,而是欲將起行。這使我想起同平凹一道造訪過的西漢霍去病墓前的大型石刻群。那臥虎機警地靜伺前方,肢爪收並,屏住呼吸,虎尾卷向脊梁,欲撲獵物之態。其造型厚重雄強,線條與輪廓的韻律如盤鋼琢玉,異常遒勁。其性格拙樸,勇悍,使人感受到一種潛在的精神力量。我知道平凹寫過《臥虎說》短文,這塊石頭莫不是前不久又走商州,從野山中勘探所得?
那尊木猴兒,蹲在書桌旁,簡直成了他作文章時的陪伴。西影廠的竹子告訴我,那是上次去南山深處為《雞窩窪的人家》采景時,平凹從柴禾堆裏揀回的。平凹曾正好發現這樁樹根太像個猴兒了。無論造型、神態、韻味,都那麼恰如其分。他帶回靜虛村後,不願意進行一番樹根造型的人為雕飾,怕丟了靈氣,多了匠氣。伴他的詭秘而機警的木猴兒,來自大自然的懷抱,來自天然,以他的文章《木猴》的腳注,可見是給了他無形的而又神奇的精力和智力。
牆上掛的那支古簫,我曾請平凹吹,吹得並不好,但他對音樂確是極有興趣的。對秦腔音樂的苦音慢板,對商洛花鼓俏皮的歡快節奏,對民間傳統情歌,更是愛得癡迷。同他在一起,各自寫東西,如果聽他用嘴拉著板胡哼嘰,必是筆下的文章寫到了自得處。常是寫完或抄完一節小說、一篇散文小品,就要咧咧啦啦地唱一折那常不離口的陝南情歌《苦栗子樹》:
後院一棵苦栗子樹,
小郎哎,
未曾開花你先嚐,
哥呀嗨!
這時候,你完全可以想見,一個山野少年,或女子,在空曠的山穀裏盡情地歌詠著山的精靈。唱歌的,卻是一個書生,一個夫子,平常總寡於言辭的賈平凹。童心不死,一汪純情,這當是平凹孤寂、深沉的性情的另一側麵。此刻,你怎麼也想不到,這位靜虛村的主人為何“靜虛”,像有人說過的“靜虛即佛學,即出世。”
其實,靜虛村人“人世”得有些執著沉迷。據我所知,平凹是在若幹回往返於西安與商州之際,陸續寫出中篇新作《小月前本》、《雞窩窪的人家》、《臘月·正月》以及《天狗》、《遠山野情》等佳品的。在此期間,他忙裏偷閑,戲筆施“雕蟲小技”,草成一批《陝西小吃小識錄》,並以此為題,見諸《西安晚報》曲江副刊。
近幾年,平凹遍走陝南陝北及關中諸縣份,而我常常是他的同行者。商州幾個縣,是他同“鄉黨”丹萌搭伴的。所到各地,最惹他興致的,一是收采民歌,二是覓食小吃。陝北的《腳夫調》、《走西口》、《大紅果果剝皮皮》、《蘭花花》、《榆林小曲》加洋芋“苦粒”、綠豆碗饣乇、幹饣各、錢錢飯、蕎麵疙饣乇羊腥湯,陝南的《打麻栗》、《揀柴》、《放黃牛》、《白雲頭》加米麵皮子、熏肉、油粑、旗花麵片,還有與他有特殊感情的包穀糊湯,以及關中的《摘椒》、《賣花線》、《對花》、《十愛姐兒》加軟麵、鍋盔、油旋、錢錢肉、鏡糕等等,他都領教過,品嚐過。不愛宴席,專覓小吃,一頓飯要吃遍幾處攤點。就是上北京、走天津,也是離了麵片就活不成了的德性。按說,音樂與烹飪,有點風馬牛,平凹卻有他的見地:“民歌受用於耳,小吃受用於口,二者得之。山川走勢,流水脈絡更了然明白,地方風味,人情世態更體察入微。”
興致除在民歌與小吃外,地方誌、曆史掌故、軼聞趣事,甚至卜卦、“金黃色故事”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也不肯放過。這在他的作品中,是顯而易見的。天地萬物間的雜色,經他妙筆生花,便斑駁多彩、真切鮮活。世界是多元素的,生活是無奇不有的,要寫出“百科全書”式的內涵豐富的作品,不得不去博采眾長。這是平凹十分懂得的,正如他吊在嘴上的經驗之談:“萬事萬物,皆能入文法。”
記得是甲子年仲夏時節,我同平凹,還有子雍、河浪、小敏幾位,去華山玉泉院操辦一筆會。他帶了長篇小說《商州》的草稿,夜夜熬到三更天,反複修改潤色。一天夜裏,他改到了激動處,硬把我手頭的詩稿搶過去撇在一邊,慷慨激昂地從頭讀起他的商州來:
“有這樣一個後生,性情乖覺,不願披露名姓,但祖籍商州,誕生於鼠年,屬十二相之首,相推則為金命……”
一口氣,讀完了第一單元的一兩萬字。見我連連稱道,他便大談他的美妙的構想:“我想用散文體結構,大起大落,寫出商州曆史、地理、風貌、民俗、人情的長幅畫卷。秘魯作家略薩的作品你讀到沒?我是極推崇的。多想試一下所謂結構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全書分八個單元,每單元各分三章。請注意!在內容上,以每單元的頭一章分別敘述商州各地山川河流,風土人情,曆史掌故及現實社會的變革狀況;後兩章,則以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為線,連貫地加以鋪敘,附帶出一係列商州社會事象,又同頭一章的獨立敘述互相呼應,內在地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