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藥王梁康(1 / 3)

裴淳獨自出城,放開腳步迅快奔去,不消多久,越過昨日碰見紫燕楊嵐的交叉路口,又走了一程,便踏入山區之內。

千卉穀如何走法,他毫無所知,但隻要踏遍群山,總能找到,因此他甚有信心,不斷翻山越嶺。到了下午時分,但覺四麵群巒縈繞,峰嶺無數,別說短短一日工夫,便是三個月也未必能處處踏遍。

他不屈不撓,在亂山中轉了兩日,第三日上午已走得又餓又累,這時略感沮喪,躺在一處斜坡的樹蔭下休息,四周豐茂的青草遮住了他的身形,倒也清靜舒適。過了一會,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心中頓時大喜。

他坐起來一瞧,隻見數丈外出現一個人,上半身衣服盡皆碎裂,露出一身黧黑壯健的肌肉,年紀約在二十左右,腰間縛住一條繩索,掛著一隻斧頭,一望而知乃是山中樵子。

他走動之時腳步踉蹌,麵色發青,雙手在胸口後背亂搔亂抓,一望而知他必是身上十分搔癢難過,因此連衣服也抓破撕裂。

這樵子一跤跌倒,又掙紮起身,口中發出呻吟之聲,裴淳駭然想道:“他怎麼啦,莫非是中毒?”更不遲疑,縱出去攔住那樵子,道:“大哥怎生如此模樣?”

樵子又跌倒地上,亂抓亂搔,呻吟連聲。裴淳取出“辟毒珠”,大聲道:“大哥含住這顆珠子,或者可以解救……”

他把辟毒珠塞入樵子口中,不由得暗暗擔心他神智不清之中一口吞下腹內。但他天性熱腸,斷斷不肯為了這點憂慮而吝於一試。

過了片刻,樵子果然停止搔抓。裴淳喜道:“當真是中了毒,謝天謝地恰好碰上了我!”

於是問他中毒原委,椎子說道:“小人在那邊山上碰見一個高大漢子,可不是漢人,他問我知不知道有一個會得醫人的老先生住在附近?我搖搖頭,他又問我有沒有一個人走過,長得……”

話未說出,忽地一愣,直勾勾望住裴淳。裴淳驚道:“難道他問的人就是我?”樵子點點頭,因不知他們是友是敵,所以不敢再說。

裴淳喃喃自語道:“這就奇了,飛天夜叉博勒明明遠在別處,怎會出現此地?而且曉得我到此地來了?”說到這裏,不禁戒懼地向四麵瞧看。

樵子瞧出他的神情,便道:“他一轉眼就不見了,小人也沒瞧見他向哪邊去的。”

裴淳說道:“這個人名叫博勒,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這幾日溧陽城中許多人都被他所害!”

樵子道:“小人瞧他也不像好人,還是回去躲一躲好……”當下吐出辟毒珠,還給裴淳,口中再三道謝過,舉步走去。走出六七步,忽地大叫一聲,倒地亂滾。

裴淳連忙奔過去把珠子納入他口中,立即無事。裴淳道:“是了,你不會武功,無法逼出身上的毒,除非日夜含住這顆寶珠。”

樵子驚惶的望住他,要知這樵子雖是僻居山中,見聞寡陋,可是這珠子具有如此妙用,便也曉得不是凡物,哪敢向他討取?

裴淳沉吟一下說道:“這樣吧,你把辟毒珠帶走,告訴我住在哪裏,日後如果有人中了毒,我好去找你取回珠子救人。”

樵子泛起滿麵崇敬感激之色,說道:“小人姓林,住在西麵第五座山後的山神廟中,山腳還有五戶人家,很容易找到,小人這就去想法子醫治,你先到山神廟……”

裴淳訝道:“你會得解毒之法?”

樵子呐呐道:“小人……不會……但有人會……”

裴淳“啊”一聲忽見他甚是扭捏不安,恍然大悟,道:“那人不準你提起,是不是?好,咱們不提這些,我先到山神廟等你……”

樵子感激得拜倒地上,叩頭不已。裴淳扶起他,隨即向西方奔去。

越過一座山嶺,聽到泉聲淙淙,便循聲而去,找到一道山泉,隻見清澈無比,底下都是雪白的細砂,情不自禁俯臥下去,伸頭入水浸了一下,又喝了七八口水,起來抹掉麵上水漬,隻覺泉水味道甘美,入口時雖是奇涼澈骨,但吞落肚中隻覺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望見水中自己的倒影,凝目瞧了一會,忽然間旁邊多了一張麵孔,仔細端詳,原來是博勒的影子。驚訝中回頭望去,隻見博勒竟在背後,微微獰笑。

博勒退開丈許,招手道:“來,來,某家今日得見識見識趙雲坡的武功。”

裴淳本來有點怯意,可是一聽到師父的名字,心中暗自叫道:“裴淳呀裴淳,你一身生死事小,師父榮辱事大,若是怕東怕西,不敢動手,師父一世英名就給你斷送啦……”

他自見到博勒出現,就閉住呼吸,這時不能開口說話,於是挺胸大步走過去。

博勒喝道:“那一日掌力未分勝負,咱們再對三掌瞧瞧。”喝聲中一掌劈到,裴淳左手手掌托住右手肘尖,雙手力道貫注右掌上,不快不慢拍出去。

兩掌相隔尺許,力道相觸,發出“蓬”的一聲,各震開一步。緊接著又齊齊跨前發掌。

“蓬蓬”兩聲響過,博勒多退了兩步,並且感到體內真氣波蕩甚劇,若是再行對掌硬劈,立時就得受傷。當下喝道:“等一等,還有幾句話講完再打!”

裴淳點點頭,忽然間發覺腹中冒出千百絲暖氣,分竄五髒六腑之中,隨即陣陣倦怠之意襲到,有點昏然然思睡。

飛天夜叉博勒道:“你暗中勾引我愛女,罪該萬死……”

裴淳聽了一怔,忍不住辯解道:“我沒有勾引她,隻不過見她寂寞可憐,才陪她散散心。”這一開口說話,那陣倦意更濃。

博勒大笑一聲,似是十分得意,說道:“你到底曉得不曉得梁康住處?”

裴淳搖搖頭,博勒又道:“你已中了某家暗算,除非碰上梁康,或可活命!”

裴淳大吃一驚,旋即想起那辟毒珠,心中稍安。隻聽博勒又道:“商公直的辟毒珠這回也不管用,非去找梁康不可。”

裴淳道:“我找了幾日都找不到,若果你說的話不假,我隻好等死啦!”

博勒點頭道:“某家一直跟蹤在你後麵,幾乎把我氣死。這一次某家乃是用暗算手法,照例得告你一條活命之道……”

裴淳精神一振,同時想起那山泉味道甘美異常,入肚甚暖,不覺說道:“怪不得山泉味道很好。”

博勒道:“良藥苦口,毒藥則多半甘甜芳香。你不久之後就要大大睡一覺,回醒後全身酸痛,風吹雨淋都奇痛難當,三日之後,毒性才當真發作……”

裴淳舉手打斷他的話,道:“用不著細細形容,我決計不怕的!”

博勒道:“到那時你就怕啦!你在三日之內,毒性未發之前,若是碰見活人,隨便碰他一下,你身中之毒就通通傳到那人身上,這是你唯一救命之法,好生記住了。”

這等奇異的解毒法門當真是聞所未聞,但裴淳為人心實,倒也確信不疑。他心中不禁想起林樵子的話,在數座山嶺那邊就是人家,若要自救,極是輕而易舉。他隨即醒悟不該作此想法,淡淡一笑,道:“你請吧,這種害人利己之事我寧死不為!”

博勒見他口氣堅決真誠,不得不信,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商公直真行,早就料定你必會如此。”

裴淳己困倦之極,恨不得撲倒地上大大睡上一覺。博勒哈哈一笑,說道:“不管你願不願意,這鄰近也找不到一個人。好啦,某家不耽誤你睡覺……”笑聲又起,霎時已是從遠處傳回來。

群山靜立,白雲舒卷,一切毫無變化,陽光照在青山綠樹上,更覺燦爛。裴淳口中誦念著佛經,信步走去,不一會走到一處懸崖之上,但見峭壁千尋,底下黑黝黝的,也不知多深。

他站在懸崖邊緣,口唇間仍然喃喃誦念佛經,心中卻轉念想道:“我隻要跳了下去,就可得大解脫。唉,我是決不肯害人自救的了,何不早一點死?”他念經隻是十餘年來的習慣,是以毫不妨礙心中思想。

此時死意已決,心中坦坦蕩蕩,甚是空虛,既無驚懼,亦無悲苦。因此頭腦特別清醒,仰視浮雲,俯察深淵,澄明中突然靈智泛湧。

忖道:“我且在此睡上一覺,待到回醒時,去問問采樵的林大哥,或者可以得見梁藥王。”當即在懸崖上熟睡,一覺醒來,但覺身體輕飄飄的,又好像四肢百骸都支離破碎。

山風拂到,冷得直抖,肌膚欲裂,痛不可當。此時天色才明,過了好一會,旭日升起,陽光曬在身上,這才感到好一些。

他奮力起身向西麵走去,爬上一座山頂,已累得頭昏眼花,汗流如雨。尤其是一路上被茂草樹叢拂著身體,有如利刀刺戮,奇痛攻心。

當下已知自己決計無法再翻山越嶺,喘籲籲地坐在山石上。天色忽然漸漸陰暗,不久,烏雲密布。

裴淳大驚想道:“風吹已是難當,雨淋更無法抵受,須得找下處地方避雨才行……”於是踉蹌起身,朝西北方一片石崖處走去。走到一半。開始下雨,雨點打在身上,說不出多麼疼痛難受。

他咬緊牙關冒雨前進,隻見石崖下有個洞穴,雖是狹窄,卻還可以稍避風雨。於是跌跌撞撞的奔過去,到了洞口,忽見洞中有個人站著,看來背後已貼住石壁,所以身子,彎成弓形。但這樣頭部仍然被雨點濺打得著。

裴淳竭盡平生氣力,忍住心中的絕望和身體上的痛苦,轉身走開,睜眼四望,周圍當真沒有一處可以略避風雨。

雨點有如無數利刃大劍般刺紮在他身上,裴淳天性極是強毅,硬是熬忍住不呻吟一聲。

不過麵上肌肉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甚是慘厲難看。

石穴中人說道:“孩子,這雨水既是使你如此痛苦,何不進來避一避,縱是擠在一起不很舒服,也強勝此忍痛捱苦……”

這人口氣甚是親切和善,裴淳分心去想,一時減輕了不少痛苦,當下應道:“在下橫豎不免一死,多受點痛苦,少受點痛苦也是一樣!”

石縫中的人說道:“這就奇了,古語有道是好死不如惡活,就算多活上一會,也是好的。

若能夠稍減痛苦更好,你還是進來躲一躲吧!”

此時雨勢更大,每一滴雨比拇指還大,勢急力驟,便是好好的人也覺得難當,裴淳更不用說了。他是疼得全身乏力,一跤跌倒。雨水濕透他全身,漫流過耳、眼、口、鼻,這滋味和泡在水中又不相同。

石縫中的人又道:“我瞧幹脆把你殺死,圖個痛快更好!”

裴淳有氣無力道:“好吧,我剛才在懸崖上就該跳了下去……”

那人問道:“你何故又不跳了?”

裴淳道:“我那時還不知竟是如此乏力,支持不到前麵的山神廟找一個人!”

那人的聲音突然變冷,道:“找那個人就可得救?”

“我也不知道,他先中了一個名叫博勒的人的毒,是我把辟毒珠給他用,暫時遏製住毒性,他說也許能設法解去體內之毒,若是他已解了,我就可取回辟毒珠應用。”

那人哦了一聲,說道:“倘使那林樵子毒猶未解,你便如何?”

裴淳歎息一聲,說道:“那就算啦,我豈能強行取辟毒珠?再說那博勒曾經言道,辟毒珠無法解得我身上之毒,這話或許不假。”

那人道:“這話有對有錯,辟毒珠在常人手中解不了你身上之毒,但在一個人手中,卻立見奇效。”

裴淳精神一振,說道:“那定必是當世醫道第一的梁藥王了!可惜不曉得他老人家在哪兒……”

那人道:“你可識得梁藥王麼?或是有什麼淵源?”

裴淳道:“不認識,也沒有淵源,要說有那麼一點點,便是窮家幫幫主……”

那人哼了一聲,道:“可是淳於靖帶你來此的?”

裴淳隻覺跟他說話之後,就減去不少痛苦,所以竭力應答,說道:“起先果然是他,但後來我曉得他見到梁藥王之後,須得以死謝罪,所以我就不要他帶了。”

那人道:“原來如此,那麼你來的時候未曾中毒,為何要找梁藥王?”

裴淳心想:“李師叔的事南奸既已曉得,已不需遮瞞別人。”當下道:“我師叔李星橋十八年前服過博勒毒藥,現下武功已失,所以我求見梁藥王,請他幫忙。”

那人說道:“我曉得梁藥王這一輩子再也不肯出手替人醫治,你就算拿刀架住在他脖子上也不行。唉,你若是早點曉得,便用不著徒勞跋涉了!”

他們說了這一陣話,裴淳又感到痛苦減輕許多,雨點灑落身上,隻剩下些微痛,也不知是何緣故。

那人這一番話他實在不能相信,說道:“不對,不對,我見不到梁藥王前輩,那就不必說了,若是見到他,他一定肯出手幫忙!”

那人訝道:“這卻是什麼緣故?”

裴淳道:“他怕人家打擾,所以不讓人家容易找到,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隻要見到了他,一則他外號稱為藥王,這個王字除了至高無上之意外,還有‘王道’之意,王道就是仁義的意思。二則我李師叔不是尋常之人,你不曉得,越是這種英雄豪傑,一旦落魄,有如虎落平陽,龍困淺水,那真說不出多麼令人難過同情。梁藥王也是一代高人,自然省得此意。

有這兩個理由,他一定肯答應我的要求,你說是也不是?”

這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有如長江大河一般傾瀉而出,可見得在他心中堅信事情必是如此。那人沉默了好久,冷冷道:“這話說得也是,不過據我所知,梁藥王非無濟世救人之心,事實上他自己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是怕死之人,無奈這苦衷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最後也隻好教你失望!”

裴淳突然想起,問道:“你老是誰?”

石縫中的人走出來,這時雨勢已大弱,隻有一點點雨絲。但見這人裝束一如山中村野之人,頭上戴著一頂竹笠,手中提著一把藥鋤,雙鬢微斑,麵容極是冷峻嚴肅。

裴淳雖是瞧不出他是什麼身份,但從他的氣度中也可感覺出決不是山中居民。又呐呐問道:“你老是誰?”

那人道:“我在山中種藥為生,你叫我種藥人就行啦!”

裴淳急急問道:“你老不是梁藥王?”

那種藥人遲疑一下,才搖一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