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喇嘛舉出後人非難墨子的言論,指責墨子認為音樂無用的主張不對。墨子一生都苦行救世,性有所偏,認為音樂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變成奢侈的習慣,所以有非樂的主張。劄特喇嘛所舉的後人理論,則說音樂可以使人鬆弛工作後緊張的情緒,所以不能說音樂無用。
裴淳麵色十分嚴肅,背負起雙手,流露出一派悠然深思的姿態,緩緩道:“大喇嘛說得有理,但墨子生當戰國之際,急於救世救人,故此對於儒家的繁文縟禮,以及無補時世的音樂,極是不喜,乃有非樂之說,這一點大喇嘛想必也明白的。”
劄特見他氣度淵深,言語從容,立論之時,沉穩實在,步步為營,不覺大吃一驚,忖道:
“灑家平生見識過無數碩儒名士,但談論之際,卻沒有一人具有他這等氣度,更無一人能如他一般,能使灑家怦然心動的。”
裴淳又徐徐道:“墨子堅主兼愛,認為天欲人之相愛相利,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佛門弟子自然讚同此說,這倒不消說得,連莊子也稱讚說: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收求之而不可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孟子評曰:黑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些想必大師也明白的!”
劄特擺擺手,道:“咱們不須再談墨子啦,灑家一向極是佩服這位古聖,剛才雖是舉出後人言論,其實不是真心低估他的學說。”
裴淳大喜道:“大師這等見地,適足顯見高明,在下衷心佩服!”他頓時恢複了平時淳樸的樣子,教人瞧了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早先讜論佛議的那個人。
劄特自然不曉得,他負手深思的態度,乃是學自他師父趙雲坡,而裴淳一生讀書不多!
涉獵不廣,單單研攻過古代儒、道、墨等數家的思想學說,加以性之所近,因此根基反而十分紮實。一旦論及這些思想學說的問題,那就正好合他胃口,反之,若是論及詩、詞、歌、賦,或是經濟之學,他就毫無插口餘地了。
至於劄特喇嘛自行認錯,表露真心之舉,也不是常人可及。大凡稍有聰明才學之士,一旦辯論起來,往往自知說錯了,也不肯承認,多半強辯到底。劄特雖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但他精通密宗“對紮之學”,受過極嚴格的辯論方法訓練,任何論題隻要三言兩語,便知勝敗,所以養成了能夠認輸的精神,裴淳最佩服的正是這一點。
金元山突然陰聲一笑,說道:“大喇嘛何必跟這等村野小子多費導舌,失了身份。裴淳,你既是見過步、馬兩位,他們現下在什麼地方?”
裴淳想起少林病僧和胡二麻子都在洞內,若是說了出來,第一個胡二麻子就得死在這些人手底,第二是少林病僧隻怕也不大妥當。他平生不會打誑,便搖搖頭,不言不語。金元山喝道:“你說不說?”聲音甚是森冷,大有裴淳若是敢說個不字,便取他性命之意。
裴淳仍然搖頭,金元山雙袖在身上一拂,已經用極巧妙的手法,取出四五種獨門火器,他一則手法巧妙,二則有雙袖掩護,故此除深悉底蘊之人,絕難瞧出他已經伺機而動,隨時可施辣手。
金元山的火器天下無雙,若是突施毒手,縱是一流高手,也不易逃得性命,裴淳則更不用說了,因此他再度搖頭不語之際,便是性命交關之時,金元山冷森森地哼了一聲,雙肩微聳,運是功力,正要出手。
忽聽劄特大喇嘛問道:“裴施主敢是不曉得他們下落,故此搖頭?”金元山聽了一怔,心想這話有理,他若是不知,怎生回答得出,當即散去運聚的功力。
裴淳默然半響,才道:“在下知道他們兩位現下在什麼地方,但恕我不能奉告!”
金元山惱得一跺腳,立即提功聚力。劄特見他雙肩微聳,便知他作何打算,這劄特大喇嘛甚是看重裴淳,剛剛已經暗中救了他,這一回見金元山又要發難,濃黑長眉一挑,再度暗助裴淳。
裴淳一點也不知道禍迫眉睫,卻見劄特大喇嘛陡然間大袖一揚,一陣潛力湧到,登時把他震退三步。金元山慢了一線出手,眼見裴淳已被劄特震退,便又散去功力,中止出手之念。
劄特大喇嘛沉聲道:“若不是國舅爺要你去辦的事尚未交差,灑家這一袖就要了你的性命!”
金元山聽了這話,不覺暗笑自己糊塗,幸而劄特早了一點出手,否則裴淳燒死當場,豈不誤了樸國舅的大事?
當下厲聲接口道:“老夫自有手段,教你非說不可!”
裴淳聽了這話,好生不服,自念話在我肚子中,我若不說,你有什麼法子?但隻是微微一笑,不去駁他。
劄特大喇嘛又道:“十日之限,裴施主當必記得,萬勿誤了此限,以致累人累己。”
裴淳道:“在下已經會過步、馬兩位,把梁藥王礙於向魔影子辛元痕老前輩立過重誓,所以不敢出手救人之事說出……”
劄特搖頭道:“此限是你與樸國舅兩人所立,須得當麵去說才能算數。”
裴淳一怔,道:“原來步大哥騙我的。”
劄特道:“裴施主可知灑家,以及金老師、步、馬兩位等趕到此地,有何圖謀麼?”
裴淳想起胡二麻子,便點頭道:“在下曉得你們合力對付一個人。”
金元山縱聲怪笑,道:“你居然曉得,真是怪事!”
原來他們此行,乃是專門對付裴淳而來,那樸國舅料定裴淳老實可欺,隻要他們略施手段,便可詐出他是否已探出梁藥王不敢救人之故,若是他未探出,自然不必理會,無須攔阻,若是己經探出,則不管是否哄騙得他說出內情,也出手對付他,最好使他超過十日之限,那時裴淳便左右為難,不是自家一死可以解決得了,樸國舅一心一意要大大地捉弄過裴淳,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之後,才肯殺死他。
至於他吩咐手下諸將,在得知裴淳已探出藥王隱秘的話,即可下手,不管是否能使裴淳透露這一隱秘,卻是樸國舅認為裴淳既然探聽得出,則他也有法子可想。最怕是無門無路,根本無從打聽而已。
現下裴淳不但探得藥王隱秘,而且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金元山便大覺奇怪,隻因以常理來推度,裴淳既然曉得這一幹人是對付他的,自然不該把隱秘說出,以便借此隱秘要挾他們。
劄特大喇嘛也覺得奇怪,不禁評論道:“裴施主勇則有餘,智則未足,於此可見!”
裴淳道:“在下雖是魯鈍之人,卻有一宗長處,那便是能夠守口如瓶!”
這時他們雙方心中所想之事,完全不對頭路,對答之間,正是牛頭不對馬嘴,原來裴淳話中的意思是,我雖是有勇無謀,但隻要不說出胡二麻子的下落,你們也莫奈何,再聰明也終歸無用。
劄特皺皺眉頭,道:“裴施主如此即是守口如瓶,真是天下少見,閑話休提,灑家就領教中原絕學,待分出高下強弱,再作理論。”
金元山道:“大師親自出手,未免太瞧得起這小子了。”
劄特微笑道:“灑家久慕中原二老的驚世絕學,裴施主既是趙老施主高足,隻怕十招八招之內難以取勝呢!”
他口氣之大,連裴淳聽了也覺得刺耳,殊不知在劄特來說,不言三招兩式,而說十招八招,已經是萬分謙虛的了。裴淳這人向來淳厚老實,最怕生事打架。可是對方一提起中原二老,他便勇氣橫生,完全忘掉了害怕恐懼,挺胸道:“嚐聞大師擅長金剛密手,在下鬥膽要見識這一門密宗絕藝!”
金元山喝道:“廢話,大師不是已經說過要出手了麼!”
裴淳道:“在下隻要見識金剛密手,所以特別講明!”
劄特頷首道:“論起來如你一般年紀之人,隻怕唯有見識灑家的降魔大法!”他大袖一拂,頓時間四方八麵都有喑風翻轉,使人泛起不知這陣風力從何而生之感。
裴淳左手托住右手手肘,運足內力,一掌拍了出去。他練的是上乘功夫,不須叱喝助威,兼且他尚未練到絕頂地步,開口出聲反倒怕泄了真氣。這一掌掌力無聲無息地湧出去,驀地四周的暗風潛力都平息消失。
劄特見他內力之強,竟能抵消了金剛密手的力道,頓時濃眉斜軒,說道:“果是名家高弟,出手不凡,灑家這一次當真發招啦!”裴淳不敢開口,隻點一點頭。劄特長袖無風自掀,露出一隻黑毛茸茸的大手,緩緩向外推去。
一陣勁厲嘯聲應手而生,但見裴淳立足之處,四方八麵,砂飛石走,風轉飆翻,全身衣衫都亂飄亂翻。看上去極似是站在旋風中心,衣衫飄拂之勢各各不同。
裴淳右掌迅即拍去,迎擊對方迎麵推來的這股剛猛力道,兩股力道一觸之下,發出“蓬”
的一聲。裴淳隻震得上半身劇烈一晃,卻見他左手已在掌力吐出之際駢指點去,指勢森銳如劍,指力脫手而出,發出“嘶”的一響破空之聲。
劄特的金剛密手最厲害的是陽剛掌力之內,暗藏一股隱密的力道,能夠傷人於無形。此時那股隱密力道,不但被裴淳一指破去,還覺得這一縷指力襲到掌心,極是勁銳沉實,識得是李星橋所擅的天機指,心頭一凜,一招“羅漢拂花”,兜住這一縷堅銳指力橫送開去。
金元山皺起雙眉,訝然道:“這小子瞧起來果是高明得很!”
劄特大喇嘛可有點禁受不住這句話,道:“金老師有意印證一下裴施主的武功?”金元山乃是高麗國高手,性情獷野殘酷,不大講究小節,這時既不知自己的話傷了劄特,更不知劄特有意用說話套住他,使他不動火器,單以武功招數去跟裴淳拚鬥的用心。
他想了一想,搖頭道:“算啦,還是等大師擒住這小子,待我使點手段迫他說話的好。”
劄特冷冷一哂,目光回到裴淳身上,他從裴淳這一掌一指之中,已掂出他的斤兩,心念一轉,已有製敵致勝之法。
兩人對峙片刻,劄特道:“大凡動手相搏,自然不免傷亡,裴施主年紀輕輕,前途遠大,不必效法匹夫之勇死拚到底,若是身負內傷,不妨停手。”他這番話說得甚是懇切真誠,裴淳覺得大有道理,便點點頭。
劄特全身紅衣突然間飄拂有聲,生似是體內泄出風力,鼓蕩起全身紅衣。裴淳見了暗暗佩服,心想劄特名烈密宗三大高手之列,果然功力深厚無比。當下更加抖擻精神,嚴陣以待,劄特身形一晃,已欺近了裴淳,出手劈攻。他身高手長,甚具威勢,兼之這一掌手法奧妙異常,尋常高手也難以拆解。
誰知裴淳反而暗暗歡喜,施展出師門心法絕學,掌拍指掃,連消帶打,後著變化極盡毒辣神奇之能事。
劄特精神一震,霎時間已推想出,裴淳掌法的後著變化,達七八式之多,當即出招攻拆,這一招已把對方後麵七八式變化完全堵死。
裴淳更加歡喜,左指右掌一齊發出,但見他掌勢如虛似實,亦柔亦剛。左手指招卻是勁銳絕倫,勇往直前,全無反顧之想。
劄特袖卷掌拍,不但化拆了他這一招,而且又封住了他底下六七式變化。
如此翻翻滾滾的戰了廿餘招,雙方每一招都極盡精微奧妙之能事,沒有一招不是預先化解了對方底下的許多厲害變化,這一來在一旁觀看之人,如若不是武功達到這等造詣的話,便隻覺他們全是虛作聲勢,既不真攻,亦不力拚,連換掌鬥力的招數都見不到一招。
裴淳越戰越勇,他左手的天機指在這一戰中發揮極大威力,使得他武功造詣憑空高出一倍,如若不是剛剛練會了天機指,這一仗早就在第十五招以後即認輸敗北了,原來裴淳浸淫於師門“天罡九式”多年,練到熟得不能再熟,除了這九式衍化的種種手法之外,他便不曾再學其他招數。碰上劄特大喇嘛這等一代高手,他最多能變化出十五招便無以為繼了。
須知裴淳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不須顧慮自家招數出手會擊傷的敵手。換句話說,他認為劄特大喇嘛功力絕世,自己雖是用盡一身所學,也難以贏得他。因此他可以放手施展而無虞傷得他。裴淳武功造詣本來極高,可是他宅心忠厚仁慈,往往怕招數過於毒辣而使對方傷亡,因此未能放手施為,直到今日之戰,他才能用盡一身所學,是以不但沒有畏懼之念,反而暗生歡喜。
金元山瞧得驚駭不已,這才明自樸國舅竟要調動這許多高手來對付裴淳,並非事出無因。
劄特大喇嘛驀地大喝一聲,出掌拍去。這一喝宛如霹靂橫飛,直有搖山震嶽之威,裴淳但覺四方八麵都沒有可逃之路,隻好發掌抵禦,兩人手掌一接,裴淳騰騰連退五六步,內髒間血氣翻騰,生似是五髒六腑都挪了位,難過無比。
劄特乘勝追擊,第二掌又攻到。裴淳左手駢指疾地點去,指力“嗤”一聲穿透掌風,刺中劄特掌心,劄特但覺疼痛如裂,心中大吃一驚,暗忖:“他與灑家力拚負傷之下,功力已經減去幾成,但指力仍然這等厲害,險險刺透了灑家掌心……”念頭疾轉之時,這一股掌力未曾被裴淳指功完全破去,又把裴淳震開六七步。
金元山大喝道:“裴淳還不束手就縛,更待何時?”左手抬處,隻見一道細如線香般的紅光射出,落在裴淳身側,頓時化為熊熊烈火,火舌冒起兩三尺之高,那條紅線源源注射出火花,轉瞬間在裴淳後麵及兩側布下一道半圓形的火堤。
裴淳忘了身上的難受,詫怪地瞧看金元山表演火器絕藝。劄特大步跨到他身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裴淳肩膊,內力一發,裴淳頓時感到全身筋骨軟麻,虛弱無力,丹田中那一口真氣無法提得起,劄特另一隻手取出一副精鋼手銬,扭轉他雙手到背後,套在腕上。這副手銬打製得極是精巧,每一邊內藏彈簧,能夠自動縮小,直至與腕骨一般大小,因此每一個人的手腕粗細雖是不同,但這副手銬一旦加上,決計無法抽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