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明星之死(1 / 3)

民國時期,演藝界紅透半邊天的女明星風光固然風光,待遇也很豐厚,但她們所處的社會環境相當惡劣。演戲、拍電影原本就是一樁大苦事,“金嗓子”周璿為香港永華公司拍《清宮秘史》時曾說:“淚水積起來可以洗臉!”再加上那些軍閥、政客、豪商對她們的美色垂涎三尺,惡少、地痞、流氓、拆白黨也想從她們身上揩油,還有黃色小報散布流言,大潑髒汙,如此一來,女明星被玩弄遭踐踏受誹謗而至於紅顏薄命的悲劇就連軸上演。劉喜奎躲得開大軍閥曹錕和張勳的百般糾纏實屬萬幸,但她的丈夫崔承熾死得不明不白;白玉霜蒙冤入獄,受盡日本人的淩辱;胡蝶被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包占兩年多,有家難歸,直到戴笠的座機在戴山上撞個粉身碎骨,她才重獲自由;周璿受拆白黨朱懷德的鬼話誆騙,失財失身,落下嚴重的精神分裂症;艾霞和駱慧珠痛感人心冷酷,社會黑暗,先後服毒自殺……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女藝人天生就比常人多愁善感,更容易因為切身的痛苦和絕望自尋短見。阮玲玉服藥自盡就是典型的例子,她先是被兩個男人玩弄和欺騙,然後又成為不良媒體的箭靶,最終頂不住強大的社會壓力,超量吞服安眠藥而魂歸西土,她死時年僅二十六歲,光華遠未吐盡。活著的女明星中,不少人早早息影,遠離是非之地,性格剛強的或許能挺到頭,卻難免傷痕累累。秦怡在晚年感歎道,她一生中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是她從未嚐到過愛情的甜密滋味,以至於在多部激情戲中找不準感覺,表演難盡人意。可以這麼說,女明星的悲劇不是孤立的,從中很容易看到那個社會淫邪猙獰的麵目。謂予不信,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電影明星阮玲玉的自殺之謎就是典型事例。

小時候,阮玲玉家境貧苦,父親死得早,寡母何阿英帶著她在上海的一位張老爺家幫傭。這位張老爺是商場中精明的“土撥鼠”,家財頗為雄厚。他安富尊榮,飽享齊人之福,共有一妻八妾。他的正房夫人是個一惹就毛的醋壇子,典型的“門前清”,那八位狐媚娘無一人能踏入張家大院。好在這位“河東獅子”的肚皮十分爭氣,齊刷刷生下四大金剛:長子慧衝,二子晴浦,三子惠民、幼子達民。日後,這兄弟四人與上海影壇都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其中尤以張慧衝和張達民涉足最深。張慧衝主演過武俠片《蓮花落》《好兄弟》等片,他外表俊朗,造型灑脫,頗受影迷喜愛。張達民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是阮玲玉苦命和短命的總禍根。

張家四少爺在交際場上見多了濃妝豔抹的千金粉黛,阮玲玉卻是清水芙蓉,天生麗質,她的美是超凡脫俗的美,淡淡的幽怨在眉眼間若隱若現,更加楚楚動人。張達民戴著寬邊金絲眼鏡,穿著挺括的西裝,腳蹬鋥亮的皮鞋,日常扮演著護花使者的角色,他的殷勤周到和體貼溫柔適時適地地俘虜了情竇初開的青春少女阮玲玉。

十六歲那年,有兩件事決定著阮玲玉的命運:一件是女主人誣陷阮母何阿英偷錢,將她逐出張府。老娘唱白臉,少爺卻唱紅臉,張達民出麵租房,將阮母安頓得舒舒服服,裏裏外外多加照應,從而贏得了阮玲玉的歡心。另一件則是阮玲玉為生計所迫,從崇德女校退了學。當時,她不及細想,隻單純地認為跟定一個老實、溫柔、多情的男人,孝敬母親,共享天倫之樂,這樣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殊不知,她的一念之差鑄成了終身大錯。

阮玲玉年少孟浪,跟張達民同居等於一個猛子紮進了河泥。結婚不像結婚,戀愛不像戀愛,這給她的人生預埋了一顆結結實實的悲劇種子。狂蜂浪蝶摧花辣手一旦向阮玲玉伸來,她就從此難以擺脫。張達民若肯安分守己,與阮玲玉恩愛相伴,哪怕他平庸一點,阮玲玉也不會怎樣埋汰他。可他是那種揮金似土的魔術師,盡管繼承了多達十餘萬元的豐厚遺產,但他嫖賭逍遙抽鴉片,樣樣化錢,沒幾年光景就囊空如洗。

阮玲玉不慎將終身托付給一個混世魔王,後果不堪設想。但她還在盼望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奇跡。為了奉養母親,同時擔心著前途,她決定謀求經濟上的獨立。也算天從人願,阮玲玉進入電影界後,以其過人的藝術悟性和表演天賦站穩腳跟,並且迅速竄紅。

善良的美女一旦落入惡俗之徒、淫邪之輩的化骨綿掌中,就注定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張達民蕩空遺產後,阮玲玉成為他唯一的搖錢樹,他以做生意為名,欠下高利貸,然後花言巧語騙光阮玲玉的積蓄,去賭桌上尋求一擲千金的刺激。久而久之,阮玲玉對嗜賭如狂的張達民有所防備。當她不肯爽爽快快給錢時,張達民就使出“撒手鐧”,拿阮母出氣,不由分說,照準阮母的臉上就是“啪啪啪”幾記耳光。阮玲玉是孝女,眼看母親挨打,臉都氣得煞白了,身子抖個不停,她終於認清張達民的猙獰麵目,原本期望他能改邪歸正的那份熱切的心願也就冷卻下來。

阮玲玉是覺悟日增的新女性,她對張達民這號賭棍、敗家子、鴉片煙鬼不可能有良好的觀感,也不可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因為性格軟弱,她也很難拿出“蝮蛇一螫手,壯士急解腕”的決心。再說,她看重名譽,生怕授人以柄,自己私生活上的不快會被那些聞腥起舞的蒼蠅(黃色小報的記者)逮住,七炒八炒變成街談巷議的材料。阮玲玉見過不少同行被黃色小報汙損之後再難翻身,她可不想步其後塵。於是,阮玲玉能忍則忍,對張達民的所作所為不聞不問,任由他吃軟飯吃得心曠神怡,做無賴做得肆無忌憚。

1931年春天,出道五年的阮玲玉已是“聯華”的台柱子,其名頭與“明星”影後胡蝶並駕齊驅,片酬也提高到當時的一流水準。她有心過一種更獨立更自主的生活,就從張達民名下的祖屋搬出去,住到上海法租界的華格臬路大勝胡同。眼看羽翼豐盈的天鵝要飛走,張達民心裏可不是滋味,他仍一如既往厚著臉皮找阮玲玉要錢,若不能得逞,他就尋到攝影棚裏大吵大鬧,讓阮玲玉下不來台。

張達民撲錢的花招很多,強行索取不奏效,他就找些帶刺的題材去要挾阮玲玉,比如說,他將報紙上刊登的“電影明星胡蝶訴未婚夫林雪懷無故解約案今日開庭,千餘旁聽者擠破法院門廳”的新聞第一時間快遞給阮玲玉。不用說,這是借力打力,他有意讓她思忖思忖,掂量掂量。阮玲玉細讀這篇報道,方知胡蝶在法庭上經曆了種種難堪,法官和林雪懷的律師提出了一大堆涉及個人隱私的問題,等於撕下內衣給人瞧,胡蝶不得不一一作答,法庭內的旁聽者樂得偷窺大明星的隱私,簡直比看電影還要開心,還要過癮,時不時地發一陣笑,起幾下哄,逗惹得黑袍法官用法棰猛敲案桌,大呼肅靜。阮玲玉設身處地想,換了她,窘都會窘死,羞都會羞死,哪能由著法官和對方的律師那樣折騰與擺布?張達民在一旁察言觀色,又火上澆油地說:

“胡蝶的情變風波已原原本本上了報紙,那才叫絕呢,不過,你十六歲就跟我上床的故事完全可以與它比個高下。要不要我將詳細經過講給那些黃色小報的記者聽聽?我肯定,你的這段情史準能賣個辣價錢。”

張達民此言一出,阮玲玉頓時花容失色。

當年,“上床故事”屬於爆炸級的“猛料”,若放在當今網絡時代,簡直不算一回事。車模獸獸的三段性愛視頻被某男發送到互聯網上,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真刀真槍地幹”,“極情極性地做”,絕對是限製級的。結果如何?獸獸不僅沒有被羞辱的唾沫淹死,反而更頻繁地拋頭露麵,身價倍增,大紅大紫。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衛道士們也許會痛感道德淪喪,女性墮落,社會鮮廉寡恥,其實是道德鬆綁、女性自由所致,社會已變得十分寬容。

閑話休扯遠,且回到本題。阮玲玉深知,一個無行小人若見利忘義,絕對是什麼醜事、壞事都做得出來的,她立刻製止張達民:

“你千萬別胡鬧,這樣做會毀了我的前途。”

“我也不想翻舊賬,可是一個銅板就能憋死英雄好漢……”

說到底,張達民除了要錢還是要錢,這回,他的威脅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阮玲玉答應滿足他的要求,並且設法為他謀得一份體麵的差事。她天真地認為,這家夥有薪水可拿,不會再像一條饑餓的癩皮狗老來糾纏了。沒多久,“聯華”的董事長羅明信不看僧麵看佛麵,聘用張達民為光華戲院的經理,月薪一百二十元。在當年,這份收入並不低,聯華公司一般演職員的薪水每個月才不過四十元。

張達民當上經理後,阮玲玉總算耳根清靜了一段時間。她暗自慶幸,胡蝶的悲劇總算沒有在自己身上重演。她特意登門探望過胡蝶,談起那樁纏人而又惱人的訴訟,胡蝶悔不該與林雪懷對簿公堂。胡蝶的性格比阮玲玉要剛強許多,但她一講起法庭上受到法官與律師盤詰的尷尬情形,仍然心有餘悸;講起那些小報記者可恥可憎的醜行,更是咬牙切齒。

1932年,上海發生一二八事變,阮玲玉為躲避戰火,前往香港拍片。待戰事平息,她想返回上海,張達民卻樂不思滬,他明知長假不歸的話,光華戲院經理的位置必定不保,但他另打如意算盤,想利用何東爵士認阮玲玉為幹女兒這層關係,在香港謀一份美差。這當然不難,何東爵士一句話,張達民就到太古輪船公司的瑞安輪上當了買辦。張達民豈是有忍性的人?他難奈寂寞,要去澳門大賭場找樂子,鬥膽挪用公司的大筆現款,跑到葡京狂賭三日,輸了個兩手空空,眼看無法交待,趕緊溜回上海。他在家裏沾明星老婆的福,不必自己到外麵辛苦打拚,日子仍然過得逍遙滋潤。

此時,阮玲玉極端厭煩和痛恨張達民這條死死糾纏的臭蟒,她偶然從報紙上看到十九路軍在福建駐紮的消息,猛然記起她的廣東同鄉、財政處長範其務。阮玲玉心想:倒不如把張達民托付給他,一者遠離上海,二者置身異鄉,或許能使他老實規矩。阮玲玉的一封信為張達民謀得福清縣稅務所長的肥缺,能與銀錢整日打交道,雖說路途遙遠,他倒是樂意“屈就”。

張達民走了,阮玲玉的生活空間和情感空間虛掩著門扉,似乎正等待著誰,等待著某個機會。花花世界裏多的是有心人,尤其是那類好色的有心人。她很快就撞著了大運,這一回,連上帝都在皺眉,隻有死神忍不住微笑。

1932底,在“聯華”的聚會上,經影星林楚楚熱情介紹,阮玲玉與上海茶葉大亨唐季珊正式相識。唐季珊年近不惑,是上海灘有名有數的“白相人”,他曾金屋藏嬌,玩弄了當紅影星張織雲。他的毛病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喜新厭舊。唐季珊帶張織雲到美國轉悠了一圈,然後撒出大把鈔票就將她打發得遠遠的。如今,他對阮玲玉垂涎三尺,猶如獵人的雙管獵槍瞄準了美麗的羚羊。唐季珊頻繁出現在“聯華”的片場,有時帶上一束鮮花,有時送上一件禮物,還不忘捎帶滿臉微笑。也許是天公有意促成這段孽緣,恰巧《城市之夜》劇組要赴杭州拍攝外景戲,唐季珊抓住這個天賜良機,跑到西湖邊充當半個東道主(他在杭州有茶莊),熱情周到地接待了《城市之夜》外景隊,大家猛誇唐老板夠義氣夠朋友,阮玲玉臉上有光,心裏也似乎有底了。回滬之後,唐季珊趁熱打鐵,不失時機地登門拜訪,對阿婆(阮玲玉的母親何阿英)尊重有加,對小玉(阮玲玉的養女)疼愛不已,他的良苦用心很快就收到了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