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文學的藥和心靈的創傷(1 / 3)

美國作家伊爾文在《碎了的心》一文中寫道:“一名婦女的全生命就是一部情感的曆史。心是她的世界,在這裏她的野心想主宰一切!在這裏她的貪性想得到那些隱秘的寶藏,她送出她的同情去冒險,她安置她的全靈魂在情感的交易上,如果船沉了她的情況便毫無希望——因為這是一個心的破產……她是她自己的思想與感情的伴侶;如果它們變成憂傷的宰輔,她還能到什麼地方尋覓她的安慰呢?她的命運是受男子的求婚,為其所勝有;如果不幸加於她的愛情,她的心就如同被攻下了的寨堡,讓敵人連鍋端掉,卻棄在一邊任其荒蕪。”誠然,心存浪漫念想的女性通常都是這樣,現實太殘酷了,人性太冷酷了,她們的心靈難免遭遇重創,甚至被利劍狠狠地刺穿。

在千磨萬劫的年代,對於男性而言,文學是淬煉的劍,是用於拚爭和進取的利器;對於女性而言,則是煎製的藥,是用於鎮痛和療傷的驗方。這話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但自有它的道理。民國時期的女作家,由於性情和遭遇各異,她們所表現出來的精神麵貌也迥然不同,或嫻雅,或勇烈,或感傷。對於感傷者而言,文學多少具有宣泄和撫慰的作用,她們拿起筆來,就相當於病人端起藥來,不免存有幾許霍然病愈的幻想,正是這幾許幻想賺足她們的悲歡。

1、廬隱

廬隱(1899—1934),原名黃英,祖籍福建閩侯,出生於官宦人家,由於她的生日正巧與外婆的忌日撞車,從小就被父母視為喪門星,受盡歧視和虐待,幸得慈祥的奶媽竭力保全,將廬隱帶往鄉間,她才僥幸存活下來。

廬隱的外貌不美,個子不高,臉孔又瘦又黃,那些憐香惜玉的人不會挑中她。但她在讀書方麵有相當不俗的天賦,居然沒怎麼費力就考上了北京師範學校預科,讓一貫輕視她的家人和親戚大跌眼鏡。課餘,她認真閱讀了幾部繡像章回小說,《紅樓夢》賺去她大把眼淚,《西廂記》也令她想入非非。十七歲那年,她從北京女子師範畢業,此後不到兩年時間,她就挪了三次窩,先是在京城一所女子中學執教,嗣後又應聘去安徽省立女師附小和河南女子師範傳道授業解惑,可是她在哪兒都待不長。在河南開封,守舊勢力仇視新文化新教育,他們使出“高明”的伎倆,從古書中找出一些僻典冷字,慫恿學生在課堂上頻頻發問,使廬隱羞忿難堪,隻好卷鋪蓋走人。

“我從小就喜歡萍蹤浪跡般的生活,無論在什麼地方,住上半年就覺得發膩,總得想法子換個地方才好。”

廬隱為自己沒長性給出這番解釋,可管不住表姊妹們當麵嘲笑她為“一學期先生”。然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居然有人對她這種不安其位、東不成西不就的闖勁表示由衷的欽佩,現代才女蘇雪林就曾誇讚廬隱“以一個南方人,具燕趙慷慨悲歌之氣”,這評價確實不低。

教書不濟,戀愛總能成事吧?遠房親戚林鴻俊來得正是時候,他在日本留學半年,因家境敗落、父母去世而輟學歸國。廬隱並不喜歡這位頭不挨天、腳不著地的半吊子留學生,隻是不討厭他而已。林鴻俊聽說廬隱愛讀小說,就將《玉梨魂》借給她,等書還回時,他細心檢索書頁,發現某些頁麵上留有淚痕,不禁心中竊喜。廬隱的母親相當勢利,平日對林鴻俊沒給過好看的臉色,這就激發了廬隱的俠義心腸,竟執意選擇林鴻俊為自己的未婚夫,令黃府上下都很窩火。然而同情畢竟不等於愛情,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廬隱的大哥頭腦精明,在這件事上,他不與小妹硬扛硬頂,而是采取緩兵之計,要求林鴻俊先念完大學再與妹妹完婚。這一耽擱,長達四年,廬隱與林鴻俊的人生軌跡自然而然就錯開了。

1918年,廬隱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更加活潑好動。“走路時跳跳蹦蹦,永遠帶著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也能聽見”,“說話時總要夾幾句罵人的話,然而挨她罵的人,不唯不生她的氣,反而更覺得她有趣”,這又是她昔日的同事、此時的同窗蘇雪林的回憶。廬隱與女高師學生自治會主席王世瑛、文藝會幹事陳定秀、程俊英形影不離,這“三英一秀”儼然以戰國“四公子”自命,廬隱為人豪爽熱情,交遊廣泛,理應是“孟嚐君”,這個綽號名頭大,全校師生都對她刮目相看。蘇雪林摹仿杜甫的《酒中八仙》,作《戲贈本級諸同學》長歌一首,其中描寫女中孟嚐廬隱的四句是:“亞洲俠少氣更雄,巨刃直欲摩蒼穹。夜雨春雷茁新筍,霜天秋隼搏長風。”由此看來,除了“孟嚐君”的綽號,廬隱還自稱過“亞洲俠少”。有了這種魅力和本事,廬隱該滿足了吧?可她意猶未盡,還要搖動筆杆子寫小說,為此她取了個“廬隱”的筆名,可不是要結廬隱居,恰恰相反,她要給文壇一點顏色瞧瞧,別老是那幾張熟麵孔晃來晃去的。她的第一篇小說是《隱娘小傳》,差強人意,一直壓在箱底,最終付之一炬。她的第二篇小說《一個著作家》發表在矛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憑著這張“門票”,她成為了文學研究會的首批會員。這個起點相當高。

廬隱事業上一帆風順,感情上卻一籌莫展。她與林鴻俊貌合神離,後者年紀輕輕,卻具有老和尚都不易修成的定力,總是勸她別參與那些社會活動(如愛國演講、抵製日貨、遊行示威之類),以免吃虧。更有甚者,林鴻俊攻讀工科,成績優異,好端端的不當工程師,卻去報考文官,削尖腦袋想做祿蠹。廬隱最討厭官僚政客,認為他們對社會有百害無一利。於是,她的拗脾氣重又發作,一咬牙就解除了婚約,縱然有人罵她出爾反爾,她也毫不在乎。

廬隱經常參加福建旅京學生同鄉會的活動,還出任會刊《閩潮》的編輯。在一次同鄉會的活動中,她結識了北大法律係的高材生郭夢良,交往之後,彼此都有好感。可是郭夢良使君有婦,並非自由身。按當時新女性的說法,必須先行割斷舊的紐帶,撣淨身上的“老灰”,才可以給偉大的愛神焚上第一柱香(重獲愛的權利)。正是格於這種心理障礙,廬隱有意疏遠了對方。然而愛情之為愛情,不是想罷手就能罷手的,郭夢良給她寫了一封傾訴衷曲的長信,挽回了局麵。盡管廬隱的答複是消極的,“人生本就是這樣。環境惡濁,世道不清。你我都隨遇而安吧”,她的表現卻是積極的。

假期,她與郭夢良同遊西湖,風月清透,情懷舒卷,他終於道出心願:做永守鷗盟的情侶和夫妻。廬隱的心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矛盾。她不願為著幸福,自私到逼迫所愛的人捐棄妻兒,使那位異鄉苦守孤枕的不幸女子更加不幸。頂多頂多,她也隻能以精神戀愛相許:

我們相知相諒,到這步田地,我今後的歲月,當為你而生;不過,我曆來主張,人以精神生活為重,你我雖無形式的結合,隻要兩心相印,已可得到安慰了。

女性很難把握精神戀愛,她們一旦以心相許,以身相許就是遲早的事情。沒過多久,廬隱就與郭夢良同居了,她甚至都沒有強求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此舉太過孟浪,自然招致了親友的非議,新女性罵她放棄原則,舊女性罵她不守婦道。廬隱之為廬隱,除非不做,做了就不畏縮。她與郭夢良離開京城,在上海一品香旅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他們的結合有一個不錯的開篇,廬隱出任教職,照顧家庭,創作小說,郭夢良打理教務,研究哲學,勤於編著。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按說,這樣的生活雖苦猶甜,但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將這種情緒巧妙地隱匿在小說《前塵》中,故事是:一個女人有心愛的情人,且與他結為夫婦,歸宿不算糟糕,可她總覺得不滿足,結婚後第三天就一個勁地抹淚,原因竟是“覺得想望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的高得多”。這是典型的小資情調,乏味的現實哪能經得起深究?難怪廬隱會在小說《何處是歸程》中發出浩歎:

結婚也不好,不結婚也不好,歧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啊?

有一次,廬隱仿佛得著了什麼靈界的秘密消息,竟口出戲言,“自料不能長壽”。郭夢良聽了,趕緊去捂她的嘴巴,又氣又急地說:

“講這樣的話,你不知道我聽了是如何的難受!如果你不能長壽,我願與你一齊死去。有後悔者,不是腳色!”

郭夢良體質不佳,積勞成疾,倒是他搶先撒手人間,踏上黃泉路,給廬隱留下一個年幼(不足十個月)的女兒和咀嚼不盡的悲慟。他們的結合滿打滿算隻有兩年。尤為傷心的是,廬隱不遠千裏護送丈夫的靈柩回到福州安葬,竟遭到郭家上下的鄙薄,處境之艱難,心境之淒苦,用她的話說,就是“在這半年中,我所過的生活,可謂極人世之黯淡”。廬隱寫作熬夜,未能得到婆婆的體諒,後者嫌她點燈太久,耗油太多。廬隱的鬱悶終於大爆發,帶著女兒怒氣衝衝地離開福建,回到北平。

稍堪自慰的隻有一點,廬隱用手中的筆墨將滿腔鬱積的情愫化為瀝血泣淚的文章:《郭夢良行狀》《寄天涯一孤鴻》《靈海潮汐致梅姊》《寄燕北故人》《寄梅窠舊主人》。廬隱與石評梅同病相憐,她失去了郭夢良,石評梅失去了高君宇。在陶然亭,她們多次抱頭慟哭,懷念逝去的愛侶。回到人前,她們又把自己粉飾得如同快樂女神,狂歌,笑謔,遊戲人間。為了紓解精神苦痛,廬隱開始抽煙喝酒,那股子狠勁,簡直像要跟誰拚命。“最是惱人拚酒,欲澆愁偏惹愁!同看血淚相和流!”廬隱曾想象自己滿懷英雄氣概,雙手握著寒光凜凜的雌雄劍,獨自站在喜馬拉雅的高峰上,傲然俯視人寰,大聲宣告:她是為一切人世的不平而犧牲自己的,她是為一切人間的罪惡而揮舞雙劍!這當然隻是一個幻想,一個假象,她必須不斷用酒瓶撐住日子,要不然精神就會崩盤。

一位著名的女作家,從來就不必擔心沒人仰慕。廬隱的新男友是比她年輕好幾歲的瞿冰森,他就讀於法政大學,尚未畢業。這段感情,廬隱在自傳中絕口不提,但她以一貫的做法將這個題材巧妙地化為一篇小說。在《歸雁》中,她坦承自己盡管見過一些大陣仗,卻並非八風吹不動的高僧,她隻是一隻疲憊的孤雁,落在無人居住的村落,忍受著被造物主狠心拋棄的悲哀,待在檀木雕成的鳥籠裏固然是安全的,但不羈的天性注定了她無論如何也做不成溫柔依人的小鳥。她隻好回到痛苦中去,自己舔舐自己的傷口,寧肯孤獨,也不接受憐憫和同情。“我最怕人家窺到我的心,用幸災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於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最終,廬隱為瞿冰森的前途著想,不願這位有為青年在她的大缸苦水裏浸出毛病來,斷然拒絕了他的求婚。隻可惜瞿冰森悟性有限,並未體諒她的好心,賭著氣很快就找了個漂漂亮亮的小女生去刺激廬隱。

此後一段時期,廬隱對自己的寫作生涯充滿悲觀情緒,她根本不知道快樂文學是怎麼回事。《寄天涯一孤鴻》已將內心的消息透露無遺:

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於一切人類。每當風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隻知握著一管敗筆,為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

當時的評論家若有意若無意地封廬隱為“描寫戀愛的專家”,對此謔稱她坦然受之,欣然領之。她的小說十有八九都是以愛情為主題,以苦戀的男女、落寞的感情和不幸的婚姻為題材。她對知識女性的處境悲感叢生。在短篇小說代表作《何處是歸程》中,廬隱認為一般男女視婚姻為便宜的捷徑,這種想法顯然大錯特錯了,真相該是:男子娶妻“為了家務的管理和性欲的發泄”,女子嫁人則“為了吃飯享福”。如此各取所需,婚姻還怎麼算得上是心靈美好的歸宿?小說中另有一位女強人,她抱定獨身主義,將青春全部獻給了婦女運動,卻也同樣鬱鬱寡歡,不勝寂寞之感:“真的,我現在感到各方麵都太孤零了。”如此看來,當時的知識女性在婚姻方麵真是進退兩難。

蘇雪林曾說過,廬隱的作品“總是充滿了悲哀,苦悶,憤世,嫉邪,視世間事無一當意,世間人無一愜心”。廬隱身上雖有狂放激烈的一麵,其性格深處卻蘊含著感傷的骨質,畢竟現實太黑暗太沉重了,她的弱肩扛不起那道鐵閘。魯迅是天字第一號的硬骨頭,在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的信中,他也坦承:“多傷感情調,乃知識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終不能改。”廬隱看不到知識女性的精神出路,就不難理解了。

大自然中,枯木逢春,有可能再發新葉。人世間呢?像廬隱這樣收卷了浪漫情懷的女子,仍有第二春。這一次,追求廬隱的是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的三年級學生李唯建,一個比廬隱小八歲的大男生。有趣的是,李唯建在瞿世英先生家中初晤廬隱時,並未一見鍾情,他的印象有點古怪:

站在我麵前的這位女作家的身材並不算高,充其量屬於中等,而且不為瘦。一副嚴峻、倔強的麵部表情,令人望而敬畏,似乎不大容易接近的樣子。隆突而長的額頭,雙眉的距離很寬,目光炯炯,顴骨高聳,膚色略呈黃色。一口流利的國語,態度十分豁達,舉止異常大方,顯得不卑不亢。剛毅果斷,敢作敢當,毫無一點女性常具有的那種溫柔之美,卻頗有男子漢的氣魄:勇敢、慷慨、量大,具反抗精神而且從不沾滯、後悔。服裝樸素大方,無修飾雕琢的作風,一切順乎自然,且不拘小節。

1981年3月8日,在致傳記作家肖鳳的信中,李唯建作了以上的追憶。

如同起先躲避瞿冰森的狂熱追求,廬隱再次躲避丘彼特的穿心神箭,然而李唯建鍥爾不舍的勁頭令她既驚訝又暗喜。這個大男生相貌英俊,思想明晰,心靈未受世俗塵滓的汙染,學業相當優秀,他寫詩,愛文學,有著熾熱的純情和奔放的想象,與廬隱靈犀相通。真看不出,他內心居然會有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當李唯建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愛情攻勢時,廬隱開玩笑說:

“我可是有名的掃把星,你不怕?”

“怕,我隻怕取不到最近的距離欣賞你!”

李唯建的回答十分巧妙,而且聰明。依照民間說法,女人若是掃把星,克夫一克一個準。廬隱未必真肯相信這樣的胡說,隻不過用嚇人的話語試探試探那位乳臭未幹的大男生。一旦克服了“原罪意識”,所有的心理症結就迎刃而解,“滿靈魂的陰霾,都為他的靈光,一掃而空”。可畏的人言廬隱也不畏了,她很高興與這位勇敢的年輕人聯袂對抗世俗偏見。廬隱看不慣社會,社會也看不慣廬隱,她的反應經由那句“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憑我的高興去處置它,誰管得著”異常倔強地流露出來。仇視異端的社會四麵圍攻,不斷施以冷嘲熱諷和明槍暗箭。無聊小報比獵犬的嗅覺更為靈敏,怎會放過現成的“好題材”?都說廬隱不安於室,獨獨抱著傷風敗俗的興致和癖好,先前勾引有婦之夫,這回又勾引小白臉。由於年齡逆差,廬隱和李唯建的愛情被那些市儈定性為不倫不類的“畸戀”。縱然千夫所指,萬口交攻,廬隱仍然秉持敢作敢為、我行我素的強硬態度,朋友們戲稱李唯建是係在她褲腰帶上的“小情人”,閨中密友舒畹蓀也批評她浪漫得盲目昏頭了,認為她當初與使君有婦的郭夢良結婚已鑄成大錯,如今又走上另一條歧路,搞“姐弟戀”豈不是自討苦吃嗎?對於這些惡意的譏彈和好心的規勸,廬隱全都付之一笑,鼎沸的外界流言根本不足以擾亂她快樂的心境。

讓我們是風和雲的結合吧。我們永遠互相感應,互相融洽,那末,就讓世人把我們摒棄,我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1929年,李唯建自稱為“異雲”,廬隱自稱為“冷鷗”,他們通信頻繁,愛情迅猛升溫。一度憤懣的廬隱重又變回了奔放的“孟嚐君”。在她筆下,恰如當年在伊麗莎白·勃朗寧的筆下,激情的流泉飛瀑寓目可觀:

我從沉濁肮髒的軀骸中逃逸了,我看見一朵潔白的雲上,托著毫不著跡的靈魂,這時我是一朵花,我是一隻鳥,我是一陣清風,我是一顆亮星。但是吾愛!你千萬不要忘記這完全是你的賜予啊!倘若哪一天我失掉了你,由你心中摒棄了我的時候,我便成了一顆隕落的星,一朵枯萎的花,一陣蕭瑟的風,一隻僵死的鳥。

愛情,唯有愛情,能夠死灰複燃。命運鐵青的臉色確實難看,但廬隱決不肯低眉順眼做受氣包。她樂觀地認為,這寒涼的世界雖然風卷黃葉,雨打枯荷,但還不是一團糟糕。隻要有愛情的溫慰,烹文煮字可療饑,創作生涯就不算太苦。她有禪心,有慧悟,有真誠,按理說,她可以拈花微笑了。

1931年2月,廬隱和李唯建去日本歡度蜜月。行前,她將《雲鷗情書集》(共六十八封情書)交由天津《益世報》連載,仿佛愛情長跑,引得世人矚目。一年後,上海國光社出版了這部充滿狂熱情話的書信集。雖然女作家馮沅君曾將五十封情書結集為《春痕》,但那畢竟是小說集,廬隱才是中國現代第一位大量公開個人情書的女作家,單憑這一項,她的勇氣就不讓須眉,甚至超過鬱達夫。在這部情書結集中,廬隱將自己始而遲疑、繼而歡欣、終而熱烈的情懷展現無餘: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什麼樣的把戲也都嚐試過了。從來沒有一個了解我靈魂的人,現在我在無意中遇到你,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基於心靈的認識。異雲,你想我是怎樣欣幸?我常常為了你的了解我而歡喜到流淚,真的,異雲,我常常想上天使我認識你,一定是叫你來補償我此前所受的坎坷。

這回,生命得著了撫慰,心靈找到了歸宿,廬隱有充分的理由感覺幸福。在日本歡度蜜月期間,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央求李唯建和另一位朋友帶她去探訪流鶯最多的柳島,了解日本的娼妓生活。她簡直不敢相信,在那座“人間天堂”裏,公然上演著一幕幕獸性的活劇。

歸國後,李唯建受聘於中華書局,做外文編輯,業餘翻譯盧梭的教育小說《愛儷爾》(現通譯為《愛彌兒》)。廬隱重執教鞭(任教於法租界工部局女中),由於受到愛情的滋潤和激發,她的文學創作大麵積豐收,單是1931年至1932年這短短兩年間,她就創作了兩部長篇小說《象牙戒指》和《火焰》,以及《飄泊的女兒》等二十餘個短篇小說,此外還有多篇散文、隨筆。照此勢頭,照此創造力,一路往前衝,她的文學成就未可限量。在《自傳》中,廬隱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

未來的事情,無論誰也算不定的。不過在我卻不能沒有一個考慮,我願將我全生命貢獻於文藝。我願我六十歲作自傳的時候,我已有一二本成功的傑作,那麼我就在眾人的讚歎聲中,含笑長逝吧!

她的要求並不高,隻要求活夠六十歲,想必仁慈的(同時也是慳吝的)上帝不忍拂其美意,再打折扣。可是,她的生命之燈在撰寫這部自傳的當年(1934年)就猝然熄滅了。廬隱死於難產後的子宮破裂,年僅三十五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還有一位女作家羅淑(1903—1938)同樣死於難產,也是死在三十五歲上,身為女人,她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辭別紅塵之際,廬隱有太多的留戀,有太多的不舍,留戀生命的此時此刻,不舍夫君和女兒。她喘著氣,緊抱著李唯建的脖頸,淚流滿麵。她把大女兒郭薇萱叫到跟前,哽噎著囑咐道:“寶寶,你好好跟著李先生——以後不要再叫李先生,應當叫爸爸!”又對小女兒李瀛仙說:“囡囡,你長大後要好好孝順父親!”她將最後一句心碎之語留給愛人:“唯建,我們的緣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