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四百多年前,墨西哥學者兼詩人瓊安娜·英那思修女(1651—1695)就作了一首奇特的詩歌,對良家女子墮入青樓的根本原因洞若觀火:
錯誤地指控女人,
你——愚蠢的男人,
假如你沒能看出,
你正是造成你所譴責事物的原因。
你如果擁有無盡的焦慮,
那麼你將自取其辱,
為什麼要求女人三從四德,
自己卻不能守貞?
……
在失敗者的情緒中,
誰該受到更大的責難?
是墮入男人誘惑的女人,
或是誘惑女人墮落的男人?
雖然正確地說,沒有人純潔無染,
但誰是那有罪的?是收受酬勞的女人,
還是為原罪付費的男人?
答案不言自明,經濟杠杆決定一切,男人付費,所以男人有罪。
中國人確實很奇怪,對於草莽英雄他們向來不問出身,比如說,劉邦早年做流氓死乞白賴,朱元璋小時候當和尚偷雞摸狗,都照樣領袖群倫。然而,中國人總喜歡用有色眼鏡去挑剔美女的來曆,大有“一入青樓便無足觀”的意思。更富於諷刺意味的是,在兩千多年禁錮女性肉體和靈魂的冰封期內,恰恰是那些青樓女子更新鮮,更溫潤,更妖嬈,也隻有她們才是動物凶猛的男人最喜愛咬食的“活肉”。中國古代絕大多數真情至性、俠肝義膽、才藝上乘的奇女子均出身於青樓,她們不僅使男人膨脹的色欲得以紓解,還滋養他們更不爭氣的精神軀幹。大唐才子杜牧感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表麵看去,他似乎有點羞愧,甚至有點懊悔,其實他骨子裏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都是得意。至於那位大宋才子、“白衣卿相”柳永先生,更是耽老於勾欄瓦肆,不願拿淺斟低唱換取高位浮名。試想,他們的才華、胸襟、氣質和膽識,哪一樣不曾受益於青樓眾娥眉?
娼妓現象往往被詩人美化為一種文化現象,實則大謬不然,女人出賣性愛的自主權,出賣尊嚴和人格,這應該是萬分無奈和極其可悲的。許多人間醜事、惡事和壞事都源於男人好淫,妓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社會因此而彌漫著濃厚的腐腥氣息。
妓院老板為了利益的最大化,他們逼迫妓女超量接客,不惜損害她們的身心健康,具體做法是逼迫她們吃草紙灰、坐冷水盆、喝冷鹽水、吞活蝌蚪,使其人為地停經,以便連續接客。在避孕措施極端落後的民國時期,妓院老板還會在每年春節期間強迫妓女喝下“五毒湯”,這種絕後藥能徹底毀壞妓女的生殖機能,偶有例外,妓女懷孕,老鴇則會逼迫妓女吞服麝香一類的打胎藥,甚至采取最野蠻的方式,將孕婦摁倒在地,用大方桌壓住其隆起的腹部,命人上去踩踏,其情其景著實令人怵目驚心,毛骨悚然。
妓女營業額不佳或違反妓院的規規條條,認打認罰都很尋常,喝洗頭水,跪搓衣板,挨雞毛撣子,灌黃龍湯(屎尿湯),隻算輕鬆發落。妓院老板動用“家法”,打人最有講究,通常是打身不打臉,打後不打前,打貓不打身,用燒紅的通條燙臀部,用香燭燎大腿,使犯事者飽嚐皮肉之苦。“打貓不打身”尤為陰狠,叫法卻極其雅氣——“雨打梨花”,即將小貓咪放進妓女的褲襠裏,然後束住褲管,施刑者以木棍或竹杆打貓,貓受痛不過,即在妓女兩腿之間上下左右亂跑亂竄,利爪將妓女的皮肉抓破,那種痛苦不堪言狀。
在劇作家曹禺的名劇《日出》中,妓女翠喜對非人生活發出過這樣的控訴:
有錢的大爺們玩夠了,取了樂了,走了,可是誰心裏的委屈誰知道,半夜裏想想:哪個不是父母養活的?哪個小的時候不是親的熱的媽媽的小寶貝?哪個大了不是也得生兒育女,在家當老的?哼,都是人,誰生下就這麼賤骨肉,願意吃這碗老虎嘴裏的飯?
由於貧窮,許多少女淪落於火坑似的妓院。山西有一首民間小曲這樣唱道:“閉上眼,咬緊牙,想的是,一尺布,二斤棉花。”少女為如此之少的報酬出賣肉體,其悲哀可以想見。
《近代中國娼妓史料》上卷中錄有民國年間樂亭大鼓“妓女告狀”一段,極言妓女生前死後的悲形慘狀,令人聞之鼻酸:“……三年多折騰得我骨瘦如財,二十歲那年,就把楊梅大瘡害,不到二年就讓我小命歸了西。狠心的老鴇子把的衣裳全部剝下來,一張破席兩根繩,穿心杠子把我抬,一下扔在西門外,狼吃狗啃後,剩下骨架來。狠心的骨頭匠,做了骨頭麻將牌,死後還要被人玩來任人摔。”
1987年,一位妓女接受《上海娼妓(1919—1949)》的作者賀蕭的采訪,直言不諱地道出妓女如何說服自己忍受屈辱的性剝削,她說:“你是要有個念頭支撐著,否則和幾萬個男人睡覺是根本做不到的。開始當然是沒辦法的,相信命苦,後來也就信了別的姐妹的話,最可笑的理由是:別以為男人玩我們,我們也玩著男人;男人玩完了丟了鈔票,我們玩完了掙了錢,占便宜的是我們。”這樣自寬自慰無非要自我麻醉。
盡管妓女被社會歧視,被嫖客侮辱,被鴇母損害,但真正情深江海、義薄雲天的奇女子多半棲身於青樓之中,她們無畏無懼,強力強行,往往能突破男權社會的天然壁壘,打拚出一片廣闊的天地。綠珠對石崇的癡戀,薛濤對元稹的深情,關盼盼對張建封的至愛,朝雲對蘇東坡的親昵,自不必說;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她們的愛國心也並不輸給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男人,梁紅玉援桴擊鼓,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柳如是投水殉國,賽金花舍身救京城,都是顯例。
1927年,武漢妓女金雅玉率領二十多位青樓姐妹揮舞彩旗,裸體遊行,她們旁若無人地高呼口號:“打倒軍閥!打倒列強!中國婦女要解放!”她們理直氣壯地認為:“裸體遊行也是革命!”然而由於她們是青樓女子,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就消受不下,一口咬定妓女根本沒有愛國的資格,“妓女”二字即象征著淫賤和羞恥,隻要標上這個“紅字”,她們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社會偏見的力量巨大無比,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小說《羊脂球》已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點:一位妓女即使犧牲自己的肉體,從普魯士軍官手中救出旅伴,她仍然難逃同胞的鄙視和輕蔑。墮入煙花誤一生,這是定律。我們從“中國的羊脂球”賽金花身上更能看清楚世人的虛偽本質。
賽金花(1873—1936),本姓趙,乳名彩雲,安徽休寧人,祖上家境富有,因逃避太平天國戰亂遷往蘇州蕭家巷,從此家道敗落。賽金花十三歲時,受一位“拉纖女”(淫媒)金雲仙誘騙,上倉橋浜的花船出了幾回“條子”(陪客)。其後,她得到祖母和母親的許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掛了個富彩雲的芳標(曾樸的長篇小說《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雲即以她為藍本),作了“清倌人”(賣笑不賣身的雛妓)。彩雲小時候最喜歡吃一種“狀元飯”(莧菜湯與熱豬油伴飯,顏色鮮紅),便有人開玩笑,說她將來一定會嫁個紅狀元,作狀元娘子。清倌人的交際範圍很寬,生張熟魏,送往迎來,她們的幻想當然也就是盡快在那幫趨之若鶩的墮鞭公子、走馬王孫中尋覓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彩雲小時候的狀元飯果然沒有白吃,巧的是,她真就遇著了隱居蘇州張公巷為母守孝的晚清狀元洪鈞,“紅狀元”原來是洪狀元,這是他們的緣法。洪鈞年近半百,風流精神卻絲毫不減當年。彩雲席間侑酒(勸酒),笑靨如花,吐氣如蘭,一雙秋瞳能剪水,真是南國璧人。洪狀元走過許多地方,喝過不少花酒,眼界開闊,頂尖的南都粉黛、吳下名姬也沒少見識,說句閱盡人間春色的話當不算吹噓過度。可他這回見了彩雲的姿首,立刻著了魔,為之傾倒。何況彩雲繡口錦心,又絕非庸脂俗粉可堪比並,因此洪鈞對她的青睞更加三分。洪狀元的一幫舊友個個都是人精,早瞧出了他的風流底色,於是從旁攛掇,笑鬧著要吃幾盅喜酒。這事不難,他們一齊幫襯著那位黃土及頸的老狀元用綠呢轎(不是花轎)和狀元燈將鳳冠霞帔的彩雲娶回家去。洪鈞不忍委屈她為簉室(小妾),而稱她為“新夫人”,寵以專房。這位昔日的彩雲,今日的夢鸞(洪鈞替她新取的名字),才不過豆蔻年華,就大有與洪鈞元配王氏平起平坐之意。其後不久,洪鈞出任德、俄、奧、荷四國欽差大臣,老妻王氏不肯同履風波,而彩雲自告奮勇,也不怕那洋毛子會生吃人肉,倒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
彩雲由清倌人升格為欽差“夫人”,這樣的飛升堪稱火箭速度。在歐洲,彩雲大開眼界,不僅與德國的朝野名流(包括鐵血宰相俾斯麥)時相酬酢,其衣香鬢影別具東方風味,異域男子無不為之傾倒,她還陪同洪鈞晉謁了德王與王後。可惜春秋代謝,好景不長,洪鈞任滿歸國,升遷為兵部左侍郎,居住於京城邸宅。洪鈞患有消渴症(糖尿病),回國後病情加劇。早在德國時,彩雲難耐閨中寂寞,曾與年輕力壯的仆人阿福私通,生下一女,名為德官。洪鈞眼明心細,偵知奸情,趕走阿福,從此卻落下一樁心病。恰在這關頭,“好朋友”張蔭桓給了他致命一擊,指責他從德國買回的武器都是破銅爛鐵,身為欽差大臣,在軍火買賣中被坑騙,無疑是嚴重瀆職。洪鈞這一驚非同小可。三下裏毒火交攻,不久他就一命嗚呼了。應該說,洪鈞是個仁厚君子,他深知彩雲水性楊花,故態複萌,正與武戲子孫三勾搭,將來必定還會有幾番折騰,絕不可能為他守節,他仍然給她五萬銀元,好歹作了五年夫妻,彼此沒個虧欠。可這一大筆錢後來並沒有真正落到彩雲手中,而是被洪鈞的族弟洪鑾暗地裏吞占了。
洪鈞死後,他的那班舊友——尤其是他的親家陸潤庠(其女嫁洪鈞之子)——處處維護他的清譽,眼見洪鈞屍骨未寒,彩雲就在滬上重操舊業,自然大為不平。他們也不好怎麼著,隻要求她不再使用“富彩雲”和“夢鸞”的舊名作為標榜,多少替洪狀元留點體麵。彩雲就依從了這一條,芳標改用假名“曹夢蘭”,她的豔幟依然極具號召力。後來,彩雲的姘頭武戲子孫三在上海惹下禍事,難以存身,隻好倉皇北上,彩雲索性獨立門戶,自稱賽二爺,在天津成立金花班,與京津兩地的顯貴(蒙古籍戶部尚書立山等人)親密周旋,“賽金花”的芳標從此名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