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陳早春
“喂,是早春嗎?我家來了位湖北鹹寧的客人,他想見見你,了解原文化部向陽湖幹校的情況,你有空的話,請接待一下。”——嚴文井先生剛剛接受了我的采訪,又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陳早春掛通電話,熱情為我下一步“向陽湖文化人采風”的工作牽線搭橋。
作者和陳早春我馬不停蹄地趕到陳早春先生家,已是1995年初秋的一個深夜,他工作十分忙碌,明天又要出差離京。我便顧不上時間已晚,冒昧上門打擾。年過花甲的陳社長身材頎長,麵部清瘦,戴著一副深度寬邊眼鏡,見麵便知是位地道的“書生型”領導幹部。他家寬大的客廳裏整齊地擺放著一排大書櫃,默默介紹著主人的身份和學問。我稍坐片刻,立即開宗明義,進入了新一輪訪談。他是1968年8月隨幹校的先遣部隊開往鹹寧的。一行人帶著幹糧,路上吃的麵包,風塵仆仆直奔向陽湖,到達目的地時,嘴角都爛了。先是住在農民家裏,初期創業的艱辛自不必細說。第二年秋天,人民文學出版社僅留13人“看門”,其餘職工全部下放幹校,編為十四連。從此,這批文化人的履曆,埋沒了昔日的輝煌,掀開了沉重的一頁。
陳社長回憶道:“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幹農活比較多,犁田、放鴨,還算輕車熟路。加之家庭出身好,被任命為生產組副組長。在幹校兩年多時間,最難忘的日子,還是和馮雪峰一起放鴨子……”
荒唐年代見怪不怪。陳早春是“文革”前從武漢大學中文係畢業的研究生,在向陽湖卻榮任了“鴨司令”,負責放養200多隻母鴨。他辦事特別認真,每天早出晚歸,櫛風沐雨,精心管理鴨群,產蛋率高達97%,連當地農村的鴨師傅都嘖嘖稱讚,連隊的生活也得到明顯改善。年輕力壯的陳早春,“知名度”因此而大增。1970年初秋,軍代表和連幹部還給他派了一個特殊的“助手”——年近古稀的馮雪峰。馮是人民文學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並擔任過中國文聯黨組書記和中國作協副主席,後被錯劃為右派,“文革”中更是備受冷落。雖然馮屬“黑線人物”,陳屬“革命群眾”,但彼此間的“鴻溝”在勞動中漸漸填平。兩人互幫互學,後生傳授“養鴨經”,老者暢談人生觀,竟成“忘年交”。23年後,在馮雪峰誕辰90周年之際,陳早春還特地撰寫懷念文章,其中有一段當年的對話不失為金玉良言:有一次,馮雪峰問他,為何對養鴨那樣全身心投入?他回答說:“黨把我培養成知識分子,本想幹點文化工作,從來也沒想到還會返回去當農民,當鴨師傅。我幹得再好,對黨對己都是個損失。但命運既然作了這樣的安排,個人改變不了,怎麼辦?要麼苟且偷安,要麼玩世不恭,要麼憤世嫉俗。我不願這樣混和闖,隻好奴性十足地幹一行愛一行,鑽一行。從幹中實現自我價值,尋找人生樂趣……”馮雪峰聽了表示首肯,稱讚這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態度:“抱這種人生哲學的知識分子不多。的確,有人認為這樣的人是安貧樂道的庸俗之輩,或是不反抗命運的奴才。但什麼叫俗人,什麼叫奴才,都是那些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誌士仁人’詮解的。這些人到底有無才,還是個問題,往往自認才富五車的人,說不定他的才還不夠一合一升。生活中不乏這樣的人,大事幹不來,小事不願幹。寶刀可以斷鐵,豈不能斷木!鉛刀還應一割哩。我曾經說過,人世間有在高堂應對的主人,也有在灶下燒火做飯的奴婢;有日馳千裏的車子,必得有鋪路的灰砂碎石……”
這一老一少心靈的碰撞和交流,體現了一種什麼樣的精神?我以為,這就是向陽湖文化人忍辱負重的韌性和腳踏實地的品格!
不僅如此,陳早春在幹校還疾惡如仇,敢打抱不平。他心地善良,看不慣連隊某些人對馮雪峰、牛漢等“右派”和“胡風分子”安排高強度勞動、長年嚴加看守,憤憤出麵主持公道:“地主對長工也不是這樣!”要知道,說這話是需要相當勇氣的!他果然挨了批鬥,被指責“自來紅”的思想沒有改造好,而他對自己的言行沒有絲毫後悔,反倒增添了幾分安慰。
說著說著,時鍾已指向11點整。我趕緊向陳社長介紹了鹹寧地區開發向陽湖文化資源的計劃,如編書、拍電視片、開座談會、建碑林等,他點頭表示理解,評述道:“做好這項工作,無論從經濟角度還是文化角度上看,都有意義。下放到向陽湖的文化人經曆不盡相同,但誰也忘不了那段歲月。極‘左’路線懲罰知識分子無疑是錯誤的,而辯證地看,身處逆境,我們也學會了觀察生活,承受壓力,這對今後的成長不無益處。人的思想素質不同,看問題的方法也不一樣。我個人體會,住到農村才真正談得上了解農民。知識分子不能老唱高調,身居高樓大廈,不問民間疾苦。目前,我國達到小康之家以上水平的畢竟隻是一部分,大多數人生活並不富裕……”
陳社長憂國憂民之心溢於言表。我見談得合拍,便不失時機請他題字,得到爽快答應。趁他進裏屋準備的空隙,他的夫人孫佩華和我閑聊起來。孫女士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行部工作,應我之請,簡要談了一些社裏的情況。作為出版古今中外文學書籍的國家出版社,人文社久負盛名,既要忙出書,又要保名牌,還要抓收入,而且社裏高級別的幹部多(副部級以上的就有樓適夷、嚴文井、韋君宜諸老),離退休的人員多,年輕的研究生多,高級職稱的專家多(僅中國作協會員就有60餘人),這樣,一社之長勞心費神的事自然不少,整天忙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