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能再走那條路!”(1 / 1)

——訪著名古典文學專家顧學頡

一年多來,我陸續收到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顧學頡先生寄來的6封大劄。這些書信情真意切,無一例外地談的都是有關向陽湖開發事宜,下麵不妨摘抄一二,如:“發掘向陽湖文化資源是一項建設性的工作,大有可為。幹校設在鹹寧,因禍得福,可以說也是湖北的一份特殊收獲。那麼多文藝界各階層人物,都相聚於一時一地,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遇。這批人涉及文化領域的方方麵麵,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貢獻和影響,把他們的事跡、作品介紹出來,應該說意義是很大的”;又如:“實現你們的規劃,需花不少人力、財力和物力,都非一個早晨能辦到的,不如先從容易辦的做起,先造成一個聲勢、輿論,引起省裏、中央的重視與支持,事情就好辦了。如能和企業界的朋友建立關係,那就更好。”——要問這位古典文學老專家為何對鄂南的發展如此關注,還得從我對他的那次訪問說起。

顧學頡在書齋1996年暮春的一個上午,83歲高齡的顧老在自己故紙成堆、圖書滿架的書房裏靜坐養神。聽說家裏來了鹹寧客人,他十分高興,稍坐片刻,他的回憶就把我帶到昔日風雨如晦的歲月。老人緩緩敘述道:“我是1952年底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上班的,後來古典部又調來汪靜之、張友鸞、陳邇冬、王利器、周紹良、舒蕪等人,可謂極一時之盛。沒料想5年之後,因為我在一次高知座談會上放了炮,向會議主持人提了意見,成了‘罪不容赦的大右派’,工資降了五級,隻發70元的生活費。到‘文革’下放鹹寧幹校時,雖已年近六十,仍被強製勞動,就像麻將牌裏的‘聽用’,髒活、累活都沒少幹。有段時間,我住在遠離十四連連部的荒坡上,一人搭個棚子,晚上看守瓜園。盡管有條黃狗相伴,但四周貓頭鷹‘格格’叫個不停,聽了令人毛骨悚然。這種境況,使我想起東漢逃躲‘黨錮’之禍的兩位名人,感慨萬端,不禁賦詩書憤:‘望門無處投張儉,舂保何人識杜根?漫野梟鳴聲格格,獨攜黃犬守瓜園。’”

我對詩中用典似懂非懂,便請顧老逐句作了解釋。接著,老人又即興揮毫,將四句詩抄好相贈。我一邊欣賞顧老的書法,一邊繼續提問。於是,他又談起幹校後期,政治氣候有所變化,自己在連指導員韋君宜手裏摘掉了右派帽子,加上生活條件大為改善,再寫詩時心情已大不一樣:“泛泛波中鳧,悠悠濠上魚。靜觀天趣在,不厭向陽湖。”

到了1972年,顧老調回北京,3年後退休,他仍出了不少成果,還受聘擔任中國社科院、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生評卷委員,及南開大學、上海師大兼職教授。撫今思昔,他特別向我談起自己受到胡耀邦同誌關心的一樁往事:70年代後期,顧老一直為住房問題所困擾,無法落實政策,有次他聽胡耀邦同誌作報告,坐在前排,當時心想,為什麼不向胡主席寫信求援呢?果然不到一星期,耀邦同誌親筆批示,他的房子終於得到落實,不久搬到了團結湖。為表謝意,他送去自己的兩本精裝書,耀邦同誌很愉快地接受了。

由此看來,顧老和一些先賢故友相比較,還算是幸運的。我曾讀過他的兩篇“懷人”的文章,分別寫的是女詩人沈祖棻(《隨筆》1989年第5期)和文藝理論家馮雪峰(《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3期),前者背著“右派(程千帆)家屬”的十字架,多年受盡了冷眼;後者曆經磨難,卻不幸辭世於“文革”即將結束之時。我想,如果兩人都能多活幾年的話,定會像顧老一樣,留下更多的文章和詩篇!

顧學頡詩詞手跡顧老近年出版(及重版)了新、舊著作《顧學頡文學論集》、《坎齋詩詞錄》、《元明雜劇概說》以及校注的《醒世恒言》、《今古奇觀》、《白居易集》等書。為了有助於兩岸文化交流,還寫了一本《海峽兩岸著名學者——師友錄》,交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出版。我自然很想知道一個學者眼中怎樣看我區開發幹校文化的工作,老人肯定地回答說:“這很好,我讚成。不過,對向陽湖的宣傳,要實事求是,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切忌粉飾。要把壞事變成教訓,讓後人了解幹校這段荒唐歲月。歐洲文藝複興前不是有過一段黑暗時期嗎?‘文革’就是一個黑暗時期。要使人們警惕,不要重演曆史悲劇,不能再走那條路!”

這次分手不久,熱心的顧老又抱病寫了近8000字回憶幹校生活的文章,囑咐我轉給《鹹寧日報》發表。文中有句樸實無華的心裏話,最讓人過目不忘:“我吃了3年鹹寧土地上長出的糧食,對它怎能沒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