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老學者傅振倫
那是一個惠風和暢的春日,我在北京偶然得知,91歲的傅振倫老先生也曾下放鹹寧幹校,不禁大喜過望。出於仰慕,趕緊前往采訪。屈指數來,我所拜望的向陽湖文化人中,年逾九十、足稱“人瑞”者,已有謝冰心、李長路、樓適夷、臧克家諸老,年高德劭的傅老尚隻得“屈居”第五。
作者和傅振倫一般而言,在廣大讀者群中,學者的知名度往往不及作家。盡管傅老早已著作等身,普通讀者可能對他不甚了解,因此,我還是不嫌囉唆,作個簡要介紹:傅老192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史學係,後長期從事考古學、方誌學、博物學研究,著作有《新河縣誌》、《劉知幾年譜》、《中國方誌學通論》、《博物館學概論》、《中國史學概論》等,退休前為中國曆史博物館研究員,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兼職教授。
幾十年來,傅老一向筆耕不輟,孜孜鑽研學問。步入他家的客廳,映入我眼簾的便是一副甲骨文對聯:“周遊列國東方子,博通古今大學人”。在這書卷氣十足的氛圍中,年邁的傅老輕言細語,開始了對往事的回眸。
“1957年我被錯劃右派,由研究員降職兩級後,調到中華書局當編輯,整理古籍。到了‘文革’中期,毛主席認為,改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知識分子,辦幹校是個好辦法,於是,1969年9月26日,我雖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也帶著家屬下放到了鹹寧向陽湖。夫人陳國英自我劃右不久,得了精神病,拖了20年,終於抑鬱而逝……”畢竟上了年紀,傅老說話時間稍長,就感到比較吃力,便進裏屋去提早準備題字,由現在的老伴梁德英暫作“代言人”。
梁女士今年六十有七,原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也是鹹寧幹校學員,那時還不認識傅老。提起向陽湖,她絮語滔滔,同樣充滿懷舊之情。就連當年去窯嘴買菜,甲魚價錢才三角八一斤,也記得清清楚楚。她還找出十來張幹校時的照片,一一解說,並熱情借給我帶回來翻拍。經過半個多小時的隨意聊天,傅老五個年頭的幹校生活,在我腦海裏已有了大致的輪廓。
他初到向陽湖,分在十六連。日常勞動主要是掏糞種菜,後來也參加圍湖造田。夏天防汛時,晚上還得去河堤值班。最讓傅老難以忘懷的是,他視力較差,有時過橋去湖裏幹活,因路滑跌進水裏,非但得不到同情,反受到監督的人責罵。更有甚者,患病的夫人常思念遠方的兒女,獨自離連隊外出尋找幻覺中的親人,迷了路不能回來,還得派人去找她。直到1970年初,校部才批準把她送回北京。
這樣熬了近兩年,上級突然來了新指示,所謂有問題的“黑五類分子”(大都是老弱病殘)一律轉送文化部幹校丹江分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幹校據說是要長期辦下去的,從向陽湖到丹江,僅僅是“換個地方”而已。雖然“勞動改造”的性質不變,但丹江到底不如向陽湖艱苦,傅老有幸“榜上有名”。新校址設在老河口之西的丹江水庫以北,學員時間安排一般是上午勞動,下午休息。餘暇頗多,這對年輕時曾遍遊英、法、意、瑞士、蘇聯諸國博物館、圖書館、檔案館的傅老來說,自然閑不住。他乘機重新實踐“讀天下書,行天下路”的少年壯誌,一方麵遊襄樊,過隆中,上武當,一方麵習古籍,理舊稿,著新作,僅兩年功夫,竟寫成了《陶瓷史》、《拳法》、《中英對照中國陶瓷名詞類編》、《中英對照文物字典》、《中國科技史文選注》等書多部。這期間,趙少侯、易水、湯浩諸先生都曾參與傅老的“名山事業”,為其“發憤著書”助了一臂之力。順便提一句,所謂趙少侯者,即大翻譯家,外國文學名作《羊脂球》、《項鏈》、《慳吝人》、《偽君子》、《最後一課》之譯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