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著名文學評論家許覺民
緣於一種“集刊”的積習,我堅持訂閱《文學評論》已有20年曆史。這本刊物於1978年2月複刊後,由著名文學評論家許覺民主持了8年編務。因此,我上門采訪他,除了解鹹寧幹校見聞外,自然還帶有“老讀者”對老主編的幾分敬意和謝忱。
許先生是個地道的文化人。從已出版的《人生的道路》、《潔泯文學評論選》、《當代文學的社會曆史批評》和《今天將會過去》等四本集子中,不難看出其行文平實,學風嚴謹。許先生的言行舉止,更讓人感到斯文、謙和,容易親近。他家客廳裏掛著一幅書法大師啟功惠贈的墨寶,內容出自司空圖的《詩品十六·清奇》,邊款為“覺民同誌指教”,又從另一麵展示了主人的高格調。
退休後的許覺民剛一坐下,我便問許先生:“您是否寫過關於幹校生活的回憶文章?”他淡淡地回答說:“沒有。我在‘文革’中的經曆是很慘的……”原來下放向陽湖之前,他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和嚴文井、樓適夷、韋君宜等社領導陡然成了“走資派”,處境每況愈下,有3年時間幾乎每個禮拜都要挨批鬥。時至1969年9月,大勢所趨,許覺民拖家帶口來到鹹寧。雖然舉家南遷,卻不能住“同一屋簷下”,5歲的兒子許超住鹹高共產主義學校,嶽母住烏龍泉家屬連,夫人張木蘭和他近在咫尺,也得“兩地分居”。因為許覺民已被打倒,家屬均受到株連,遭人歧視。他自己更是淪為過去法國第三等人一般的“賤民”,不僅不再受人尊重,而且似乎誰都可以上前踹一腳。在田裏勞動時,他經常突然被拉出來,站在田埂上接受批鬥。再如,他和馮雪峰等6個人住一間大房子,冬天裏革命群眾進來開會,他們被趕出屋,站在外麵受凍。碰上發點慈悲的還和你搭幾句腔,態度不好的會叫你“滾開”。現在想起這些,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暗處尋思,幸虧來訪許先生,否則怎能聽到“文化人痛說幹校史”?他談到這裏,話鋒一轉:“當然,各人經曆不同。我看了蕭乾寫的回憶文章,不怎麼慘,原因是他在向陽湖畢竟沒受到人身虐待,隻不過是個老右派,當時叫‘死老虎’,不動他了,頂多訓訓話,沒怎麼挨鬥。”接著,許先生詳細地談起韋君宜,她擔任十四連指導員,心裏對“文革”極“左”的一套不滿意,但錯誤的政策又不得不執行,有時難免說些違心的話。而她富於正義感,敢打抱不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例如,連裏抓“五一六”,有的人大打出手,她聽到群眾提意見後,在大會上說:“解放軍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打人罵人’也應適用於被改造的這批人。”還有一次,連裏殺鴨子改善生活,有人提議要堅持政治立場,將革命群眾和受審查者區別對待,前者吃鴨肉,後者啃鴨頭鴨屁股,以免混淆階級界限。韋君宜對此很惱火,批評說:“不要把兩條路線鬥爭庸俗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