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陽湖哺育過我的詩”(1 / 2)

——訪著名詩人、《新文學史料》主編牛漢

牛漢,這是位19歲就以《鄂爾多斯草原》引起文藝界注意的詩人,生活卻和他開了太多不愉快的玩笑:1955年因蒙冤案,與綠原、冀汸等“七月派”詩友一道被打成“胡風分子”;‘文革’中,又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下放到鄂南勞動改造。值得慶幸的是,苦難的曆程終有結束的日子,嚴酷的風霜並未摧垮他魁梧的身軀……

“汗血齋”主人牛漢在北京八裏莊人民文學出版社宿舍樓裏,我遲來的造訪,喚醒了牛漢先生遙遠的記憶。他原名史成漢,又名牛汀,遠祖係蒙古族。現已年逾古稀,身高一米九零,頭發半白,戴著眼鏡,右鼻唇溝上有顆明顯的黑痣。提起往事,詩人顯得有點激動,語氣急促而有力:“從1969年9月到1974年12月,我下放到你們向陽湖,長達5年零3個月之久,屬最後一批回北京的。我的妻子吳平原是鐵道部的幹部,後也被‘轟’出北京城,調到漢口鐵路中學。一兒一女分別在北大荒當知青和甘肅當工人。因此,我是隻身一人在鹹寧幹校,時間最長,吃苦最多。”

切膚之痛,豈能忘懷?蹉跎歲月,更堪銘記。這時,我突然瞥見主人書櫃上的橫匾“汗血齋”,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震顫。牛漢先生心有靈犀,由此觸發了綿綿思緒:“這是在幹校十四連住王六嘴時取的。那年頭我一直從事最繁重的勞動,整天身上滴的是汗,心裏流的是血,好在我是山西農村長大的,喜歡勞動,熟悉農活。我的身體十分頑健,力氣過人,扳手勁全連第一。我經常扛240斤一個的麻袋,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車;有段時間,還一人專職殺豬,先提來問斬,然後煺毛、開膛、剔骨……”

詩人津津樂道,儼然像是遊刃有餘的屠戶。我不禁感歎:“昔日向陽湖斯文掃地竟至如此!”他似乎並不在意,隻是激動地伸出手臂,要我摸摸他的肌肉,果然依舊堅硬、結實。談笑間,他轉而說起自己獲全國第二屆(1983—1984年)優秀新詩獎的詩集《溫泉》:“這本書名就是取自你們那裏的溫泉。1970年到1973年那幾年,勞動之餘,我不時感到,詩從悲憤的心中突然升起,寫下了二三十首。如《悼念一棵楓樹》,那是寫離西河不遠的大隊小學蓋教室做課桌,把成材的大樹砍了。我紀念這個消失的生命,為的是把它最後的幾片綠葉保存起來。再如1973年寫的《華南虎》,是趁幹校放假,私下遊了趟桂林,參觀動物園後回到向陽湖一氣嗬成的。到了八十年代,這首詩被選入大專文科教材。還有《麂子》一篇,創作之前,我親眼見到獵戶布下陷阱,瞄準槍口等待野獸的情景,所以我說,‘麂子,不要朝這裏奔跑’,因為打死了馬上就會被出賣的……”

欣賞著牛漢先生的幾篇代表作,我不知不覺地被詩中深藏著的無窮意蘊所打動。順著話題,我又提起他的一首著名短詩:“那些年,我沒有記過一天日記,沒有郵過一封信,沒有被誰握過手,沒有叩過誰家的門……”於是趁勢發問:“司馬遷說過,‘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您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付之一笑:“我是個小人物,不能與之相比。你要問我的感受,我現在常常夢到的是鹹寧蔥鬱的楓林和竹林,還有那條潺潺流響的溫泉,它們多次撫慰過我傷痛的身軀和心靈。”

作者和牛漢5年酸辛,一言難盡。樂觀直率的詩人興之所至,不免還涉及其他有關向陽湖的人物故事:“臧克家比我們晚幾個月到的鹹寧,初抵幹校,碰見夫人鄭曼,鄭問他,你這麼大年紀還來幹什麼?他說沒辦法,在北京挨鬥厲害,還不如來幹校,畢竟能和家人團聚,溫暖更多一些。在我的記憶中,他在幹校總是愁眉苦臉的,後來讀了他的《憶向陽》,我個人認為是不真實的,哪有那麼多愉快可言?記得有一次勞動,讓臧克家燒開水給大家喝,他有肺病,吹火沒力氣,我路過見他鼻涕眼淚的幹著急,便前去幫忙,老夫子這才把水燒開。”談到這裏,不知哪裏來了電話,他讓我稍候了片刻,然後補充說:“現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周紹良、紅學家周汝昌,已故翻譯家金人、張鐵弦等都在鹹寧呆過。還有十六連的一位老學究,被同事們戲稱為‘王爾巴哈’,好像是商務印書館的編輯。他眼睛不好,雨天走路經常摔跤跌得一身泥濘,熟人告訴我:這是王蒙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