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陽湖歲月,至今難忘”(1 / 3)

——訪著名女翻譯家許磊然

你如果曾經受到過俄蘇文學的熏陶,大概不會忘記葉水夫和許磊然這對“夫妻翻譯家”的名字。許先生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部工作,主要譯作有普希金、屠格涅夫、法捷耶夫的小說,尤其是西蒙諾夫《日日夜夜》、波列伏依《真正的人》、馬卡連柯《教育詩》,在我國影響甚大。而葉先生翻譯的《青年近衛軍》自1947年出版以來,更是備受讀者青睞,點燃了幾代青年心中的理想之火;1988年他離休以前,擔任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兼《世界文學》主編。

許磊然回憶往事這是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我來到這個高級知識分子之家。進門第一感覺就是整潔、舒適。客廳排列著的書櫃裏麵,大都是整套整套的外國文學書籍,琳琅滿目。年近八十的許先生聊起天來輕言細語,一派安然的神情。因為事先已收到我寄去的有關鹹寧幹校的資料,她熱情地說:“讀了你的文章,我覺得挺好的,倍感親切。我在向陽湖度過的歲月,至今難忘……”

許先生緩緩介紹道,“文革”之初,她也和社裏許多高級編輯一樣,差不多都被關進“牛棚”。由於她和李立三的夫人李莎有交往,隨時可能被戴上一頂“裏通外國”、“蘇修特務”的帽子,後來不知怎麼竟沒被“揪出”,隨大流下放鹹寧。她當年所在的十四連,知名作家不乏其人,譯林高手亦比比皆是,如孫用、金滿成、趙少侯、金人、納訓、劉遼逸、蔣路、孫繩武等等。大家整天一起勞動,吃過早飯馬上出工,起碼要走上半個鍾頭才能到達工地。鹹寧的雨水多,有時下小雨還不讓收工,非得等大雨淋得滿身透濕才停下來,弄得她回到家裏,不知是先洗頭還是先洗澡……這樣累得夠嗆,再也沒有時間和興致看書。後來,連裏考慮她年紀偏大,才照顧幹輕微一點的勞動,和金人一起值班守夜。

說到金人,許先生自然流露出惋惜之情。她告訴我,這位《靜靜的頓河》譯者吃苦頭在於嘴巴沒有“把關”。例如,在社裏同事一起閑聊,有人說《毀滅》裏寫知識分子領導革命,受到毛主席的高度評價。沒想到金人卻提出疑問:“毛主席的話就是句句對的嗎?”那時,林彪強調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這豈不是自找苦吃,結果被批得灰溜溜的。下放到向陽湖以後,金人精神受壓抑,又患高血壓,可謂禍不單行。最讓他傷心的是,離開鹹寧轉到丹江時,孤零零的,沒有人敢送他。還是許先生得知後趕到,聊表同事之誼,他才忍著淚水上了卡車。到了鄂西北,他的病情日益加重,而從京城趕來的妻子仍和他“劃清界限”,訓斥他“不要耍死狗”,使得這位傑出的翻譯家很快命歸黃泉。

我聽了一陣難受,不免心中發問:金人之死應給今天的人們留下點什麼?這時,一直在沙發上“旁聽”的葉水夫先生插話道,“文革”中像這種劃清界限的事情並不少見,別提了!他轉而談起自己下放的河南信陽幹校,那裏的名家也很多,如錢鍾書夫婦、俞平伯、何其芳、劉大年、羅大岡、孫冶方等等,大翻譯家有馮至、卞之琳、戈寶權……

我隨口問道:“下放幹校的文化人那麼多,為什麼至今尚未形成‘幹校文學’的氣候呢?”葉先生笑了起來,說這個問題他倒是沒有想過!沉思片刻,他馬上回答說:“照我看,知識青年下放,一般都沒什麼專業,回城後很多人熱心寫這類題材的小說,才成了作家。而下放幹校的人不同,大都有固定的崗位和專業,回來後不可能改行再搞創作,這至少是原因之一。但楊絳之所以寫出《幹校六記》,因為她本身也是搞創作的。”許先生聽罷表示讚同,又補充道:“幹校的曆史不好說,既不能耿耿於懷,又不能不當回事,而且還涉及許多個人恩怨,而知青們都比較單純,沒有這種顧慮。”

作者和許磊然我20年前也當過知青,對老兩口的話深以為然,於是,也坦陳己見:“不同幹校之間有許多相同之處,你們夫妻分居兩地,命運卻緊密相連,我正好可做一些分析比較。寫好鹹寧幹校,也可以附帶反映其他幹校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