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著名作家王蒙
文聯“六大”、作協“五大”開幕的前幾天,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自然比往常更加忙碌。說起這位文壇大家,“天下誰人不識君”!然而,我通過電話和他聯係時,竟得到爽快接受登門拜訪的禮遇。驚喜之餘,我不由得暗自感謝他的令尊大人——原商務印書館編輯王錦第。
文壇大家王蒙1969年秋,文化部在鹹寧創辦幹校,6000多名文化人下放到向陽湖。作為其中普通一員,王錦第先生被編在四大隊十五連勞動。他是一位研究西方哲學的老學究,大概因為恩格斯那本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論著,被同事們戲贈雅號“王爾巴哈”。由於眼睛不好,高度近視,他雨天走路經常摔跤,有時還會滑進水塘,弄得十分狼狽,後來不得不到縣醫院做了白內障切除,遺憾手術失敗,結果視力一下子急轉直下,瀕臨失明。當時的王蒙遠在新疆伊犁,自顧不暇,父子之間的交流,隻能靠簡單通信而已。鹹寧千裏,家書萬金,夏天酷熱的向陽湖因此給王蒙留下了終身難忘的記憶。他的父親在幹校生活了3年半時間,回京後於1983年病逝。——近年來,我在采訪向陽文化人的過程中了解到這些往事後,便給王蒙寄去一些有關資料,沒想到他很快複函:“您能記得並提及先父的名字,使我十分感動,先父九泉下有知,也當感激您……”信中還熱情祝願我所從事的工作取得更大的成就。
王蒙致作者信大劄紙短情長,無疑是給我發了一張訪談的“入場券”。我曾讀過王蒙的許多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機智和幽默。一見麵他就調侃道:“李城外,你應該還有個弟弟叫城裏。”我本想也開個玩笑:“我早預料您是不會拒絕鹹寧客人來訪的,因為是否關注向陽湖,也是您對您父親的態度問題。”但又顧及人家畢竟是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作協副主席、前文化部長,太隨便恐有失分寸,我便打消“非禮”之思,開始正兒八經地彙報鄂南開發向陽湖文化資源的進展情況,懇請指點。
王蒙聽罷,習慣性地“嘿嘿”笑了笑,腮幫子明顯凸了起來,隨即評論道:“那麼多全國知名的文化人到你們那裏生活過、勞動過,從向陽湖本身來說,這是個曆史的奇觀。連謝老(冰心)都去過,真叫絕了!雖然對作家、藝術家個人而言,有一段時間在鹹寧農村接觸實際,也是一種鍛煉。但從整體來說,把全國最優秀的文化人都弄到了向陽湖種地,無論如何是錯誤的,是倒行逆施。不過話說回來,這並不是向陽湖本身的責任。在我看來,應該把這一章揭過去,我們國家決不能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了。‘文革’十年對文化的破壞十分嚴重,所以我們至今仍要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
我插話說:“那段歲月是眾多文化人生命中難忘的片斷,有必要回顧一番。我以為,向陽湖文化既是對曆史的反思文化,又可以說是對名人的紀念文化。”王蒙聽了很客觀地說,對北京眾多的幹校文化人(包括外地)而言,難免是會懷念向陽湖的,作為祖國大好河山的一部分,它本身仍然是親切的和美麗的,甚至是和文化人心連心的。這是所謂人民的情感,土地的情感。就像他自己在新疆戈壁灘上勞動,比北京到向陽湖還要遙遠,客觀條件也更苦一些,但至今還和那裏的許多朋友保持著友誼。為什麼?懷舊之情人皆有之。他那時也上過幹校,一方麵情緒上有壓抑感;另一方麵,在實際勞動中也得到新生活的情趣,套用時髦的話叫“廣闊天地煉紅心”。而辦幹校這種方式,絕對是資金的浪費,人才的浪費,因為幹部和農民不一樣,學員所在的機關正常業務經費得用來買拖拉機,購化肥,用於圍湖造田,這不知浪費了多少錢。在生產中所采取的許多措施,也是違反經濟規律和農業規律的,往往是投入十倍,收獲一分。比如知識分子的工資一般高出農民的幾倍十幾倍,可以推算勞動力貶值得多麼厲害!
我深以為然,隨即遞給王蒙一張著名文物專家王世襄在向陽湖放牛的照片。26年前,留平頭、戴眼鏡的王老光著膀子,穿條短褲,胸部露出健壯的肌肉,他左手牽繩,右手撫摸著牛背,竟還是一副樂哈哈的樣子。王蒙津津有味地欣賞著,禁不住痛快地笑出聲來,然後饒有興趣地說:“我記得好像韋君宜寫過幹校題材的小說。她寫‘五七’戰士有個特點,衣服穿得破破爛爛,左一個補丁,右一個補丁,可是胳膊上都戴著手表,有的還戴眼鏡。買起吃的東西卻舍得花錢,別人一看和當地人就是不一樣。”我補充道:“當年向陽湖有個順口溜:‘北京佬,北京佬,穿得破,吃得好,手上戴個大金表,想回北京回不了!’”王蒙聽了又笑起來,連聲說:“這個總結很好,實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