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派文化是一種現代市民文化,但市民主要是來自於鄉土的都市移民,所以,近現代上海是一個大雜燴,它既有“東方巴黎”的美譽,也是一座鄉土的都市。海派文化因開放而先鋒、時尚,這種特質來自於近代吳越文化,它有一種指向未來的潛質,當西方現代文化登陸上海,上海人趨之若鶩。不過,若單單驚豔於上海的時髦與摩登,那勢必會忽視上海的內核,也就是市民做人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換言之,海派的包容又意味著,撥開紛繁複雜的表象,就會看到儒、佛、道文化在上海十分興盛,在現代,沒有哪座城市像上海一般迷戀傳統文化。因此,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海派文化,那就是海納百川,它包容一切古今中外的文化,雖然這難免夾帶泥沙,但考慮到包容精神是一種可貴的品格,所以,海派的包容仍有積極意義。這裏必須把包容與現代化過程中的傳統負重區別開來,後者指的是主體欲擺脫傳統的束縛,但由於方方麵麵的原因,人仍不能卸脫傳統,在情感上難以割舍傳統;前者指的是主體主動地繼承傳統,在情感與理性上他們都認同傳統。如果說新文學家如魯迅、茅盾等人屬於前一種類型,那麼,海派作家,哪怕前衛如邵洵美也力倡學習傳統,建設一個文學過渡時代,其他人如施蟄存、張愛玲、徐訁於等就更不用說了。海派作家是海派文化的精英,是海派文化的突出代表,他們對傳統的態度也可以歸結為包容。這就意味著,確立在海派文化基礎上的、為讀者消費服務的、由海派作家創作出來的海派文學,是中國現代最有包容精神的新文學,它有時甚至接納激進的政治,可見,開放與多元是海派文學的特色。更明確地說,海派文學不僅向西方的時尚、先鋒開放,而且也向中國的古老傳統開放,這種無所不包的氣度在現代文學中絕無僅有,正因為如此,海派文學精神複雜多元,而傳統精神隻是它的一麵。
海派文學的傳統精神體現在多方麵。在文學主題上,它並沒有對現代化進程中的阻力——專製的家文化做猛烈的抨擊,它的態度是曖昧的,它甚至不隱藏對家文化的喜好,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海派文學張揚了儒學家庭主義。單純地從現代角度批判海派文學的做法是錯誤的,事實上,家庭主義也有它的合理性一麵,更何況海派文學也沒有遮蔽家庭主義的缺陷。對佛教宿命論以及中國鬼文化,海派文學大體上持民間立場,在信與疑之間,這與五四所高揚的“科學”大旗有很大差距。另外,海派作家也不隻代表民間發出聲音,他們對佛教、道家等文化人格的建構表明,他們對現代文明的思考、對都市文化的批判深入到宗教層麵、生存哲學的高度。這是精英知識分子對現代都市展開的批判,而批判主體竟然是得海派文化之利的海派作家,批判的工具則是傳統文化,由此能說明,海派文學也有一定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可見,以先鋒麵孔示人的海派文學,它的深層次的東西是中國的,在做人處世的理念上,它堅持儒學家庭主義價值觀念;在人生的精神歸宿上,它既挑戰佛教又皈依佛教,這也是中國人一如既往的宗教態度;在人的自由上,它以道家哲學解構現代文明這個“鐵的牢籠”。為了傳達傳統文化內涵,海派小說在敘事上做足文章,譬如,在敘事空間的擇取上,儒家內室、佛教寺庵、道家田園等富有東方神韻與傳統審美趣味的空間為作家所偏愛,因此,文化製約下的敘事,是一種以中國文化作為底蘊的敘事。
所以,從傳統文化角度看海派文學,海派文學不僅是與中國傳統文化關係很密切的新文學,這就意味著海派文學是一種貫穿有鄉土精神的現代都市文學,而且,它也是最有氣度、海納百川的新文學。總體來說,海派文學將文化故舊一股腦熔鑄進新文學,一是海派文學沒有因此而成為舊文學,因為它是麵向未來的;二是它畢竟是新文學,海派文學包容傳統的目的在於創立一個新舊連貫的文學時代,或許它沒有很好地實現這一目標,但想法不錯。而這恰恰為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所忽略。新文化觀照下的傳統文化仿佛是一條醜陋的尾巴,五四以來的眾多新文學家企圖跟傳統做一個完全了斷的切割,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新文學的貧血,而真正的新文學大家,正如施蟄存所言:“沒有經過古文學的修養,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在那樣好。”【1】海上文壇承接傳統,也確實出了大作家,如張愛玲,其他像施蟄存、徐訁於等的實力也不容小覷,他們與眾多的海派文學作者一起打造出一種新鮮的現代都市文學,而傳統精神、鄉土神韻常常是這種現代文學的內核。因此,如果說吳福輝先生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是為海派正名,而《海派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化》則是另一種正名,海派並不是一味的時尚、先鋒、現代,雖然說現有的研究已經對海派文學的傳統精神有所關注,但尚未展開係統而深入的研究,本書則試圖在這個領域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