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泊鈞背上墜入海中的時候,紹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死。然而,就在他平靜地等待死亡時,眼前卻出現了一片紅光。
洶湧的海水如倒塌的城牆般傾軋過來,紹原虛弱的身體禁不起這樣的重壓,幾乎立刻就喪失了意識。然而眼前卻不是想象中死後濃重的黑暗,而是一片鮮紅。
那紅不是血,不是火,比血更明亮,比火更濃重,它不僅充盈了紹原的視線,更充盈了他的身體和意識。就仿佛天地間一切都不再存在,萬物都融化在這片亙古不滅的紅光之中。
身體似乎也被紅光融化了,暖洋洋明亮亮,讓紹原多日來被病痛折磨的軀體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
他沒有辦法睜開眼睛,卻感覺到自己驟然輕盈起來,隨著那片紅光穿過浩浩蕩蕩的海水,最終落在一片堅實的土地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要小心些。”紹原的眼睫剛動了動,一個陌生的聲音便在一旁關切地提醒。
“多謝。”紹原禮貌地笑了笑,慢慢睜開了眼睛。
其實不用提醒,他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
果然,彌漫整個視界的,是鋪天蓋地的紅色。過了好一會兒,紹原才從這片紅色中漸漸分出了層次:赭紅色的,是堅硬的岩石;朱紅色的,是鬆軟的土壤;緋紅色的,是沸騰的溫泉;絳紅色的,是蓬勃的草木……而在這片名副其實的赤地中,最鮮豔最明亮的則是一棵巨大的樹木,高高的樹枝上,坐著一個身穿紅袍的年輕男子。
“這裏是歸墟東岸的湯穀。”紅袍男子朝紹原笑了笑,“我是旻天。”
湯穀……旻天……紹原愣住了。
曾經躲在書房角落裏看過的古書內容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東海之外大壑,扶桑生之,名為湯穀。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浴日於此,名曰:鈞天、蒼天、變天、玄天、幽天、顥天、朱天、炎天、陽天、旻天……”他來不及感慨自己居然清晰地記得這十個名字,強烈的震驚已擊得他微微目眩:“你是……日神?”
“不錯,我就是十日中最小的那一個。”紅袍男子苦笑,“也是唯一沒有被後羿射死的那一個。”
“我怎麼會在這裏?”紹原揉了揉發疼的眼睛,忽然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否則怎麼可能來到這傳說中的日出之地,見到那傳說中的日神旻天?
“如果不是我,你此刻已經死了。”旻天說著,見紹原要行禮道謝,忙擺手止住了他,“你不必謝我,我救你來,自然有相求之事。”
“日神請說。”紹原看著那個高高坐在扶桑樹上的男子,不明白以他通天徹地之能,還有什麼能求到自己。
“你且上來。”旻天說著,隨手甩出一段紅光,毫不費力地將紹原拉上了扶桑樹。
這是一棵無比巨大的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幾乎覆蓋了整個湯穀的上空。更奇特的是,密實柔韌的樹枝層疊盤繞,竟在樹冠中搭建出了高大寬敞的宮殿,其造型之巧妙讓紹原歎為觀止。
原來所謂“十日居於扶桑之巔,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的記載,果然是真的。隻是如今九日已死,單餘旻天,便再無法呈現傳說中十日輪流值守照耀大地的場景了。隻不知這死裏逃生卻形單影隻的日神,如今是何心境?
旻天看出了紹原的心思,卻沉默不語,沿著樹枝盤結而成的懸梯一直往上而行,於是紹原也不敢多問,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後。
越往上走,紅光越盛,盡管有旻天的靈力相護,紹原還是感到越來越熱,腦門上沁出了顆顆汗珠。
等到旻天終於停下,紹原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了扶桑巨樹的樹巔,密密實實的枝葉糾纏成一片,仿佛柔韌的地毯在他們腳下無垠地展開。
而在這廣袤的樹巔之上,停著一輛金光燦爛的龍車,六條拉車的螭龍伏在地上呼呼沉睡,而寬大得如同殿宇一般的車廂雖然封閉得嚴嚴實實,浩蕩的熱浪仍然一陣陣撲麵而來。
“車廂裏麵裝的就是太陽,我怕它灼瞎你的眼睛,就用法術封閉起來了。”旻天終於開口。
“原來日神本身並不是太陽……”紹原有些奇怪,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卻被眼前的奇景震懾,一時無暇思索。
“盤古開天辟地,原本就隻有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旻天淡淡道,“所以哪怕有十個日神,十二個月神,哪怕日神月神都身死魂滅,太陽月亮還是本來的那個。”
“那……怎麼會有‘十日並出’的說法?”紹原喃喃地問。
“就算真有十個太陽,若它們一起照耀大地,你覺得如今凡間還會有活物存在嗎?”旻天撫摩著一條沉睡的螭龍,苦笑,“實際上是他們趁我當值那日宴請九個哥哥,然後命神射手後羿同時射出了九支流金箭……一切,不過是為了美化他們奪權編造的謊言罷了。”
“‘他們’是指五方帝嗎?”紹原飽讀詩書,旻天稍微提醒,便聯想到許多掌故。書籍中記載天帝帝俊歸隱之後,天地間萬事萬物都委托五方帝掌管,分別是中央天帝黃帝,東方天帝太昊,西方天帝少昊,南方天帝炎帝,北方天帝顓頊,算是五分天下。後又經過數百年的版圖兼並變更,方形成了今日軒轅、神農、昆侖三足鼎立的局勢。而原本的天帝帝俊,則在後羿射日的傳說之後,逐漸被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