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十二章(1 / 3)

那場戰役朝廷派出了征虜大將軍丘福。十分驍勇善戰的一個人,曾為朱棣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

戰爭未必怕人多,卻必定害怕敵軍的將領經驗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國公丘福親自領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顧勸阻立刻親自前往督戰。

和那種男人打仗,硬拚絕對是沒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勢和氣候拖死對方。也許在別處打仗,這種想法幾乎是沒有實施的機會,但這裏是北陵,是無霜。一座一年四季幾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說不定老天也許會再次給他帶來一線奇跡,就如同上一場戰役那樣。

卻不料就在丘福帶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剛剛露出一絲陰霾的跡象,朱允炆卻被一支飛向城頭的流箭射中了。

身邊站了很多很多的軍士,卻單單隻中了他一個。

倒下瞬間他看到有一片雪從頭頂密集的雲層裏飄了下來,然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朱允炆什麼感覺都沒有,渾渾噩噩的躺在一團黑暗裏,沒有聽覺,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聽說,人死了是要經過忘川的,那裏人山人海,全是等著過河的亡者。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感覺不到。周圍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虛空一般,連點聲音都沒有。這讓他心裏也變得像虛空似的,空空蕩蕩,任由自己在這樣空蕩的虛空裏僵硬著自己的軀體。

一輩子有多長?

死亡有多長?

虛空有多長?

“咯咯咯……”然後他突然聽見虛空裏的某一處有陣細細的笑聲從黑暗裏鑽了過來,一直鑽進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裏,“咯咯咯……”好像壞了的木門在力量的作用下艱難而緩慢地發出的那種□。

“咯咯咯……”笑聲第三次傳過來的時候,竟然已經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覺到有個人在他身邊站著,看著他,嘴裏發出這種破木門般的笑聲。

誰?是誰?誰在自己身邊?誰在對自己發出這樣的笑?!

朱允炆想開口問,可是嘴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已經虛空得太久了,久得連如何發聲似乎都也忘了。

這時突然感覺到一隻手在摸他的臉,冷冷的,滑滑的,帶著點兒潮濕。緩緩地從他臉頰一直撫摸到他的脖子,然後那隻細小的手停在這地方不動了,冰冷安靜,像條忘了行動的蛇。

“王……爺……”然後一個細細的,有些熟悉的聲音在朱允炆耳邊嗡嗡響了起來:“王……爺……”

朱允炆一個冷顫。

幾乎是全身發抖地朝那聲音過來的地方死死盯了過去,慢慢的,他從那片無盡的黑暗裏逐漸分辨除了一絲輪廓,一個女人瘦小模糊的輪廓。

然後那輪廓變得清晰了起來,顯出一片亂麻般枯槁的白發,大團大團的,壓在一隻小小的頭顱上。頭顱上五官幾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雙眼,那雙眼通紅通紅,烙鐵似的,在黑暗裏散著團滾燙的光。

“王……爺……”繼續靠近,那顆頭顱幾乎壓在了朱允炆的臉上,帶著股腐朽濕冷的味道:“他們讓我在這裏等你……王……爺……等你還我的命來……”

驟然間一股劇痛從朱允炆左胸直竄了出來,疼得他太陽穴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揮著手試圖把那女人從自己身上揮開,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當初在床上用她溫暖的身體牢牢纏著他時一樣,怎樣掙紮,無法脫離。

“箏……箏娘!!”劇烈的疼痛終於令朱允炆封閉了許久的喉嚨尖叫出了聲音,他用力揮著手,用力對那女人叫:“放開我!箏娘!!放開我!!放開我啊!!!!!”

也就在這時,包裹在周圍的虛空突然間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頂熟悉的,猩紅色的帳子。帳子邊坐著個人,在自己尖叫掙紮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在那裏看著,直到朱允炆的視線從帳子移到了他臉上,他才微微一笑,輕聲道:“王爺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沒有回答他。劇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卻也令他清晰地感覺到全身火似的燒灼。一邊燒灼,一邊又仿佛浸在冷水裏一般,凍得瑟瑟發抖。這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勉強將下顎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會意,站起身將對麵那扇緊閉著的窗戶推了開來。

幾乎是一瞬間,外麵的嘈雜聲就隨著股刺骨的寒風從窗洞口鑽了進來。

這令朱允炆的身體抖的更加劇烈,卻固執地拒絕了阿落覆蓋到他身上的棉被。那東西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像是塊強壓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隻顧聚精會神對窗外的喧囂聲傾聽著。

淩亂的腳步聲,從城外傳進來的戰鼓和囂叫聲,軍士們匆匆奔走告急聲……

但他很難從中分辨得出這場戰役究竟進展得怎樣了。沒人進來告之他這一切,外麵一團混亂。

他隻得將目光再次轉向阿落,那男人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他的目光,徑自在窗邊坐下,抽出帶在身邊的簫吹奏了起來。仿佛外麵喧鬧著的不是兵臨城下的戰況,而是早春帶著草腥味的風聲;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樣,悠閑地靠在榻上聽著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著床,阿落沒有理會。他專注在簫聲裏的側臉好看得像畫似的,可是卻叫朱允炆憑地心慌意亂。

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跌跌撞撞衝進來一名將官,見朱允炆醒著,撲地聲跪了下去:“王爺!北城門破了!”

“撲!”一大口黑血噴到了那名將官臉上,朱允炆大口喘著氣,似乎壓堵在喉嚨口那股巨大的東西消退了些。“破了?”於是終於能從喉嚨裏發出點聲音,朱允炆直愣愣看著那名將官,直愣愣道。

將官抹著臉上的血一聲不吭,隻點了點頭。

“他們攻進來了?”

“眾將士還在拚死抵抗。”

“拚死……拚死麼……”血再次從喉嚨裏湧了出來,因此話變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還有他的視線,淚水從眼眶裏迅速湧了出來,朱允炆呆呆看著窗外,呆呆重複著那兩個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氣,所有的一切支持著他清醒到現在的東西,一瞬間不見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毀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這天下果然是從你手裏爭不回來了麼。城門破了,他的命亦已經是燃燒到最後一點的將枯之燈。

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命都快要耗盡了,還叫什麼真命天子。

無心,無傷,城作無霜,權傾天下……阿落,這話是你說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個男人,此時他已經停止了吹奏,一雙碧綠剔透的眼靜靜地迎著朱允炆的目光回望著,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裏再對他說著些什麼,卻始終不發一言。

“阿落!權傾天下在哪裏?!”突然直起身使盡力氣將身後的枕頭朝阿落用力揮了過去。

阿落沒躲,因為那力量根本無法將那軟軟的東西砸到他任何一個部位。

“在哪裏?!!!”又吼了一聲,隻覺得胸口處有什麼東西哢的聲裂了,一股溫熱的東西迅速從體內鑽了出來,將他半個身體染得濕紅一片。

朱允炆頹然倒落。

身邊侍從試圖給他重新包紮傷口,被他拒絕了,他將他們統統攆了出去,包括那名將官。

偌大的房間裏隻留下阿落在窗邊坐著,執著他的簫。朱允炆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落。”

阿落微微一笑。

“這輩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

阿落依舊不語。

“我永遠也無法將那個男人從我手裏奪走的江山,再奪回來了,是麼,阿落。權傾天下……權傾天下……嗬嗬……可笑,我怎麼就信了一個娼妓的話。”

“王爺卻忘了阿落所說,若非蒼衡有變。”

突然開口,阿落這句話令朱允炆怔了怔。半晌,他輕聲道:“沒忘,我怎會忘。蒼衡有變,才令我坐失江山……”

“王爺卻沒想過,若蒼衡再變,那朱棣的江山豈非也同樣會變。”

“……你……你是說……”

“隻是如若這樣,這天下恐怕也要變的了,王爺。”說到這裏,阿落站起身,慢慢走到朱允炆的身邊。“那可是王爺的祖先所打下來的江山。”

朱允炆望著阿落得那雙眼慢慢睜大,再漸漸合上:“原來是……這樣。”

“所以……”

“所以朕要在死之前,親眼看到這片已經不屬於朕的江山,從朱棣手中煙消雲散!”驀地睜開眼,朱允炆對著阿落一字一句道。

然後再次被一片黑暗所包圍,那片死水般寂靜的虛空。

說到這裏的時候霜花有那麼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沒有繼續往下說。所以我忍不住問了句:“他死了?”

他回過神朝我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如果死了,也許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

死亡不是那個丟了王位的男人以及關於他故事的最終結尾,那麼這個故事的結尾到底是什麼。我抬頭看看天,天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出到底現在究竟是幾點。也始終不覺得冷,霜花一直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過來後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裏的是一片血樣的紅。”之後,聽見他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