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頑固的電視(1)(1 / 3)

村長德敖乘著敞篷卡車回到村裏時,看到天空呈現出魚鱗狀桃紅色的雲霞,那雲霞極為鮮豔,耀眼得如處女初潮時的血。德敖的眼光怔怔地拴在那片紅豔豔的雲上,腦海深處映出的往日雲霞居然與眼前的雲霞不謀而合地重逢了,他望著空中似曾相識的雲,努力地彈撥掉記憶上的灰塵,卻怎麼也回憶不出從前的什麼時候與它相遇過。德敖覺得,對這種浪漫的色彩他應該很熟悉,自己長達46年的生命中,有個至關重要的往事與天空中這種景象十分相似,隻是這樁往事壓在了眾多往事的底層,一時找不出探索的途徑。

延伸到中天的雲霞探出了蛇芯般活躍的雲絲,紅豔豔的幾乎能滴下血雨來,盡管雲霞這般撩撥德敖,仍沒能把他落滿灰塵的頭腦勾引出記憶的火花。歲月的灰塵蒙住了他的心竅,究竟是誰裹著這樣的色彩鑽進他的記憶裏,他很遺憾地無從憶起了。

卡車在村長德敖家色彩斑斕的大門前停穩,他索性不再理會天空中那種令他傷神的色彩回憶,全心全意地回到他富裕的現實生活中來。德敖家高大的院牆嵌滿了密密麻麻的水刷石,像是粘了層五顏六色的大米粒。黃昏的餘輝明朗如故,虛偽地撫摸每一粒水刷石,添枝加葉地折射動人的色彩,德敖家的豐衣足食便不知不覺地被炫耀出來。

車箱上靜臥著一件巨大而又堅固的紙箱,裏麵裝著德敖新買回家的大彩電,那箱子比扇窗子還要大。村裏人很捧場也很懶散地圍在村長的身旁,他們猜測著這台電視的屏幕肯定會比二十年前大隊書記在自家炕頭上看映在粉皮牆上的特權電影大。德敖從車上跳下來,臉上流露著自豪的微笑,他拍掉沾在皮夾克上的紙箱粉屑,鳴自得意地對大家說:

“到我家看電視。”

“看電視。”大家應和著,仿佛他們的家中從沒有過電視一樣。

“我這是大屏幕電視。”德敖怕別人不懂,又補充一句。

“大屏幕電視就是和真人一樣大。”有人緊跟著闡釋一句。

德敖默認了這種闡釋,滿意地笑了下。接下來,司機便打開卡車的箱板,解除捆綁紙箱的繩索。大家很知趣地擁上去,小心翼翼地移動著那件和他們身體一般高大的紙箱。

紙箱順利地移進了德敖家寬闊而又宏偉的院門,在進入屋門的時候出現了事先沒有料到的難題,無論怎樣比量,紙箱橫豎不能擠進屋去,顯而易見,德敖在建房的時候忽略了他日後能買電影似的彩電,門也就毫不妥協地拒絕畫王彩電進入家中。妥協了的人們把電視進入屋中的打算移給了窗戶,他們用肉眼打量出電視從窗子進入屋中具有很大的可能性。德敖的媳婦和他長成了大人的孩子很麻利地拆卸掉了窗扇,配合著人們把大彩電移入室內。

窗戶雖然比門開朗許多,遺憾的是它比紙箱也是小了整整一圈,剩下的唯一辦法隻能是把彩電請出紙箱,大家需加萬分的小心,把毫無外層保護的彩電順入屋中。這種舉措是非同小可的,村長的這台彩電值一萬多元呢,不注意磕了碰了,以後與村長迎頭碰臉時得咋說話呢?在進行這種冒險之前,大家對彩電的長寬與窗戶的尺度進行了一番比較,得出的結論居然是兩者驚人的相等,這種結論無異於把躍躍欲試的冒險念頭無情地抹殺了。人們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德敖也從擁有這台彩電的驕傲變成了一種尷尬的憂慮。

德敖在村中是戰無不勝的,無論是權力的角逐還是收入的競爭,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他絕不相信自己花錢置下的物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忤逆他的意願不肯進入家中。德敖一時沒有什麼可行的招法,可許多人正在替德敖想著招法,有些招法顯然傾向於損傷窗戶的完美形象,德敖沒有采納,德敖是講究門麵的,損壞窗戶也等於損壞德敖的門麵。最終比較合德敖的意願的提議,是:

“找老王吧,老王是咱村最好的木匠,他總會有招法。”

德敖隱隱約約地想起了王木匠,王木匠已經老得滿臉隻剩下皮了,可他在村裏出現的時候,耳朵上依然還夾著鉛筆,那是昭告著人們,王木匠雖老,可他還是個木匠。在德敖的記憶中王木匠僅僅是個木匠而已,他還不知道王木匠是村中最好的木匠,他依稀記得王木匠似乎給他家打過什麼家具,他好像不十分滿意,否則他會把家具流傳下來的。現在,德敖聽到人們一致要求讓王木匠來解決難題,便也覺得唯有王木匠才能承擔此任,他說:

“喊王木匠來。”

王木匠在刨一塊白楊樹木板的時候發現了那片桃紅色的晚霞。那時,雪白的刨花從刨子口翻卷而出,有些還掛在了他鬆弛幹癟而又灰黃的胳膊上,他抖動一下胳膊,甩掉了刨花,也把埋藏在蒼老皮膚下結實的肌肉顯露出來。這時候他才發現剛剛刨過的雪白木板地洇上了一種淡紅的顏色,那顏色逐漸地加深,變得越來越紅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