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唱完了票,人群也自行散了,原先的治保主任杜胖子、婦聯主任杜枝花和會計杜老算依然當選,他們三人興高采烈地往村部走,隻是仍然不見連任村長杜魯門的影子,更不可能聽到杜魯門的就職演說。卷毛像是被判了無期徒刑剛剛被釋放了出來,等人們走淨的時候,他憤然而起,一腳踹過去,將那個記載著他少年恥辱的桌子踢得四散分離。
卷毛悶悶地行走在街巷裏,這時節的陽光和卷毛的心情一樣無精打采,卷毛滿臉都是選舉失利的沮喪,所有人的腳步都在繞過卷毛的視線,不敢與卷毛直麵相對,更不敢和卷毛相伴而行。村長還是原先的那個杜村長,卷毛還是從前的那個窮卷毛,杜家溝有過這一場風吹草動之後,一如過去那個老樣子。不同的是,人們的心目中留下個深刻的印象,卷毛這個小夥子野心不小。
卷毛無法否認自己的失敗,可他決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他才二十三歲,他還有充足的時間擊敗杜魯門。就在卷毛重新崛起信心的時候,一種不祥的聲音驟然而起,卷毛側耳聽了一會兒,喧囂的嗩呐聲中透露出悲哀的情緒。
卷毛明白了,村裏死了人。
晦氣婆從後麵急匆匆地走過來,她沒有注意前麵慢慢騰騰走著的人是卷毛,腳步快得踩出了一溜塵土。卷毛緊跑幾步,一把扯住晦氣婆的袖子,他說,嬸,你為啥不投我的票?晦氣婆掙了幾掙沒有掙脫,她說,抱票箱子的都是人家的人,瞪著眼睛讓我畫,我能畫你嗎?卷毛說,嬸,你就那麼怕杜魯門。晦氣婆說,我怕他啥,我怕的是人家找我要錢,你這個傻小子還不知道呢,杜魯門給我們發了五十塊錢,買下了我們的票,不畫就得退錢。
卷毛愣住了,卷毛還不知道一張選票能值五十塊錢,卷毛的手還捏在晦氣婆的衣袖上,像是捏著杜魯門的把柄。晦氣婆說,卷毛,你快鬆開我,杜老太爺死了,我得趕去燒張紙。聽到老太爺的死訊,卷毛沒有多大的反應,剛才聽到嗩呐聲音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應該是老太爺,老太爺的死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老而不死就是賊,老太爺死了是件好事。
就在卷毛陷入沉思的時候,晦氣婆反倒抓住了卷毛的胳膊,說,跟我一塊兒走,給老太爺燒幾張紙,像個男人樣兒,別沒當成村長就失了禮節。卷毛覺得老太爺讓自己拔小樹就像是剛才的事情,現在說死就死了,他實在不想給這個老爺子表示點兒什麼,臨死這老頭也沒忘了嘲笑一把他這個與杜家溝血緣無關的外係人。
卷毛的手沒有拗過晦氣婆,隻好來到老太爺的家。老太爺的家門外停著一溜小汽車,每輛車上都掛著一朵紙白花,其中領頭的那輛便是高出其他小車一大截的“沙漠風暴”,顯而易見,是杜魯門操持著這樁喪事。老太爺的院門上貼著一副白對聯,門牆懸著一疊黃裱紙剪成的鍋頭,滿院子擠著孝子賢孫,還有一些戴紅孝的孩子們像參加重大節日一樣興高采烈地玩耍。
老太爺頭西腳東地躺在靈床上,身上覆蓋著龍袍般的黃布,長命燈忽左忽右地閃爍,滿屋子香火繚繞。杜魯門穿著重孝,站在老太爺的頭旁,接過每一個人遞過的燒紙,就著長命燈的火焰燃著燒紙,然後丟進喪盆裏,讓烈烈火焰焚盡。卷毛感到很奇怪,杜魯門並不是老太爺的嫡子嫡孫,為什麼也是這般的重孝?
晦氣婆走到停靈房的門口,跪了下來,給老太爺磕頭,嘴裏節奏分明地號著,弄不清是哭泣還是歌唱,女人天生具有憂傷而又優美的哭喪本領。直到這時卷毛才弄清楚,杜魯門所站立的位置恰恰是接受磕頭的正位置,村裏還沒有一個人具有不給老太爺跪下磕頭的資格,人死了是什麼也感受不到的,其實每個給老太爺磕頭的人都等於給杜魯門磕頭。
如果沒有杜魯門站在那裏,卷毛或許還有可能給跪下磕個頭,那是替養育過自己的後爹,後爹和老太爺還是有著血緣關係的。現在,卷毛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個頭磕給杜魯門,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會屈服於杜魯門。卷毛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理會設在門口備給人跪下的麻袋片,他直截了當地邁進屋裏,避開杜魯門的正麵,側過身子,筆直地站立片刻,衝著老太爺的遺體鞠了三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