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這次奉旨到景雲府辦差可謂春風得意,他二十六歲中進士,在翰林院當了多年閑散小官,直到前年一直對自己賞識有加的恩師升了吏部尚書,在他的提攜之下才升到了刑部主事的職位,但是讓他得意的另有其事,他的原籍雖然是潭州府,但祖上卻是從景雲府遷出去的,在景雲府還有李家的宗族族人居住,再加上這一次又是奉旨辦差,所以頗有些衣錦還鄉的味道。但是得意歸得意,他已經打定主意,在差事辦完之前絕不與任何人私下相會,以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他到了景雲府後,免不了族中耆老、當地士紳為了自家的子弟前程前來拜會,他一概不見,實在推不脫的就將府學裏的教授請在旁邊,來訪的人見他有旁人在場也不好開口,沒過多久眾人就傳開了這位欽差大人品性清高、哪?接近,韋驥聽說之後不由得暗自得意自己料算得準。
到了三月,李崇主持景雲府院試,出《四書》義一道、經義一道,要求各四百字以上。一場考試下來,有一個眉毛稍稍有點淡的童生給李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相貌雖然並不出眾,但是自然有一股儒雅、恬淡的氣質,進了考場之後神情自若、毫不緊張,眉角始終含著淡淡的笑意,在李崇麵前泰然自若,不卑不亢;題目公布之後,稍稍思考片刻,提筆疾書,不到半個時辰就寫完了,是全場第一個交卷的考生。李崇閱卷的時候看到這份卷子的姓名處用非常端正的正楷寫著“韋天宇”兩字,考卷上的筆跡筆致圓圍深厚、結構平穩端莊,頗得顏體書法的精髓,顏公是李崇極崇拜的人,他自己也一直研習顏體,因此對韋天宇第一印象極是不錯。
李崇接著往下看,見兩篇文章書旨明晰,經義引《左傳》、《國語》,文字純正典雅、行文不尚華采,非常對自己氣的口味,唯一的一個瑕疵是其中有一處是從黃老經書中摘而用之,好在倒也切合文意,引用得當。李崇在朝中看不慣皇帝寵信道士而荒怠朝政,雖然位卑言輕,仍然多次上書直諫,惹得上司不快,這也是他多年一直沒有升遷的原因。李崇一直認為道教講究出世、避世無益於芸芸蒼生,而儒家提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究入世以聖人之道教化蒼生,所以他向來反對在製文當中摘引道、佛經文。
李崇親自將應試卷子一一評閱完之後,認為韋天宇的考卷是其中的翹楚,就要評為第一,但是旋即又想到文中的瑕疵跟自己的信韋衝突,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想要改主意評為第二吧,實在是其他的文章比較起來差得太嶽睿李崇猶豫了一個下午才最終打定主意將韋天宇評為院試第一名,放下筆後心裏也輕鬆了下來,看著窗外日影西斜,忍不住深深呼吸,心中不覺好笑:“居然為了這麼一個孩子弄得自己心緒不寧,待韋天宇前來謝師之時,我倒要好好跟他聊聊。”
發榜之後,韋天宇和父親、許佇一同到府學看榜,榜首第一個名字就是韋天宇。韋驥大喜,笑得合不攏嘴。許佇當即給老爺和少爺賀喜,同時又問韋驥:“老爺,咱們明天就陪少爺一塊兒拜訪李大人嗎?”
韋天宇不等韋驥回答,搶先說道:“許爺爺,明天拜師的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禮節我也很熟,這點小事你和爹爹就不用陪我去了。”
李崇與韋家的關係隻有韋驥和許佇知道,並沒有向韋天宇提起過,韋天宇還以為許佇還是把自己當孩子看待信不過自己。韋驥看到韋天宇的反應,心裏很高興,這個兒子自從去年通過府試之後就開始以成人自居,要家裏人以大人來看待他,並且鬧著要父親給他取個字,現在又在標榜自己是大人。韋驥心裏高興,也不忍掃了兒子的興頭,說道:“那好吧,明天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吧。可不許失了禮數,對待你的恩師李大人要十分敬重才是。”
韋天宇答應了一聲,忙不迭地拖著兩人回家慶賀去了。
第二天上午,韋天宇來到李崇在府學的行館,先將自己的名帖遞了進去,不一會兒差役傳話說李大人有請。韋天宇正了正衣冠後隨著差役走進了正堂,看到堂上端坐著一位相貌俊朗、雙目如電的中年人,正是李崇。韋天宇腳一跨進大門,趕忙急走兩步,恭恭敬敬地向李崇行了個大禮:“恩師大人在上,請受學生韋天宇大禮。”
李崇拈須微笑著坦然受了韋天宇的行禮,右手虛抬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禮,請坐。”旁邊差役已經將座椅和香茗準備好。
李崇等到韋天宇坐定後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開口道:“好一個翩然少年,神采秀發,果然是人如其文。這次院試的製文寫得很好呀,引經據點之處顯見你涉獵很廣,怕是不止於詩書經義吧?”
韋天宇聽得一愣,沒有想到李崇一開口就切到學業上,自己原本準備好的客套應答之辭一句也用不上。他不知道李崇講這番話的意圖,於是恭謹地答道:“自隋以降,曆朝以科舉簡拔寒士入仕,至本朝尤重經義。文章乃經世之偉業、不朽之盛事,學生蒙昧,忝為愚篇,貽笑大方,實不足以當恩師譽讚。學生自四歲入蒙,資質愚鈍,於經義研習十載,隻能算勉強看到了門檻,想要跨進門檻卻自覺力有不逮。古人雲‘讀書破萬卷’,因此學生暇時也看看一些閑書,冀此增廣見聞,以作稗益。”
李崇聽罷,微微頜首:“你有此進取之心,難能可貴。‘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少年時從學最要緊的是打好基礎,基礎牢了,作出文章來才會有根有骨,根骨足了才會有血有肉。何為基礎?你在府學裏學的經義是也,學好這些、研透這些,根基才牢,就象大樹,樹幹直正才能成材,經義之外的其他書籍譬如樹上的枝葉,沒有根基、主幹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韋天宇這才算是聽出李崇話中的深義了,暗想:“原來這位李大人是暗責我不該涉獵經義之外的書呀,這也太古板了些吧。”心中大大地不以為然。
韋天宇自打八歲之後就開始覺得經義太過古板,開口閉口就是大義什麼的,如果這輩子真的百分之百地身體力行那一套,一定活得太累;再說韋家經商,交往的人多、成份也複雜,往往從他們講述的故事中得知世上許許多多不平的事,而做下這些不平事的官府裏的大老爺、縉紳士子哪一個沒有讀過詩書經義呀,哪一個不明白書上那些做人的大道理呀,偏偏就是他們的所作所為與詩書經義的義旨背道而馳,可見這個世上固然是“天不變,道亦不變”,隻不過這個“道”卻不是詩書經義上講的大道理,至於是什麼他也想不明白,隻知道如果真的跟大多數人一樣虛偽做作、違背良心地做人那就活得太假。
想通了這番道理,韋天宇對詩書經義也漸漸喪失了最初的興趣,他曾將自己的感想跟父親談過,韋驥認為讀書是讀書,盡信書不如無書,世道就是如此,讀書的目的隻是為了當官進而光耀門庭,至於當官之後是否按詩書中所闡釋的標準行動就看各人的品行了,從單純的做人角度來說韋驥還是希望兒子做個堂堂正正的人,要無愧於天地,現在最重要的是達到以製舉入仕途光耀門庭的目的,所以不要因噎廢食。韋天宇覺得這樣做是要分裂自己的人格,但是畢竟念了幾年書後經義中提到的做人的韋韋框框已經深入思想骨髓,基於孝道他不得不服從於來自父親的壓力,至少是在表麵上表現得發奮讀書,但他開始漸漸廣泛涉獵諸子百家,各種各樣的書籍都找來看,好讀書而不求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