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棵小樹長得很快,可有一棵在它的生命旺盛時期莫名地夭折了。仿佛一夜之間,樹葉全部變得枯黃,紛紛落下,厚厚的一地,像是一別經年的往事。那棵樹漸漸地幹枯,朽在了我的土房前。那些夜晚,我竟為一棵樹失眠—或許另一棵活著的樹也失眠了。我半夜起來,到房前撫摸著那棵活樹,喃喃道:“你快些長吧,別再為你的同伴感傷了!”
又一夜,我聽見房前有些動靜,便披衣出門。幾個黑影在月光下跳躍著消失在了遠方。幾天後,那棵活樹似乎熱得喘不過氣,葉子漸漸變黃,然後一片片脫了下來。我猛然發現了樹根的小堆虛土,就好奇地往下刨—樹根下埋著一堆石灰泥。我猛然想起了那晚的幾個黑影。
幾個村裏人走到我的房前,看見兩棵死樹,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我們一個個零零散散地來到這兒,住下來,建了一個村莊,守著那片草地住了幾輩子了,從來沒有人到河那邊去過!”我乜斜了他們一眼,沒有吭聲。
我沒再種樹。二十年過去,三十年過去。
一年夏天的夜裏,我把房頂的椽子抽出了一根、兩根……房子很不情願地落了些土。我索性又抽出了一根檁條,房子還能扛得住。
我小心翼翼地動手了。我白天在門口打瞌睡,晚上忙活著做筏子。我想,去那片草地的日子不遠了。
當我的筏子在河麵上漂遊起來時,我朝村子叫了一聲。村裏幾個耳朵尖的人跑出來,更多的人跑出來。我興奮地朝他們喊道:“你們弄死了我的樹,就以為我不會做船了嗎?現在我就要過河了!”
他們一村莊人全趕來,站在河岸上,深情地望著對岸的那片草地,噤聲不語。
河上突然一個水浪掀起來,打了我一身水。河水逐漸漲了起來,我知道山上的冰雪正在融化。我趕緊使勁往對岸劃,我已年過半百,雙臂已不再像年輕時那樣信心百倍。我的衰老也似乎跳進了河水裏,興風作浪。浪濤張牙舞爪,試圖掀翻我的筏子。我使了全身的勁,可筏子仍舊無奈地隨波逐浪。
兩岸似乎漸漸拉開,將我丟在了河中央。我遙望了一眼岸上的那片草地—我向往了大半輩子的草地,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我在寬大的木筏上躺了下來,漂向無際的遠方吧,我想,任河水推著。
犯罪感覺
王誌偉
蛾子開始對我講這個故事。
那是一個夜晚。她說,是一個夏天的夜晚。
肯定是一年前的夏天夜晚。現在也是夏天,也是夜晚。這個夏天的夜晚我幾乎天天與蛾子在一起。
我參加完一個同事的生日聚會,獨自一人回家。蛾子說,我那時候是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哎,你說我是一個膽子很大的女孩吧?
是嗎?看不出來。我說著,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窗外。夜色正深,暑氣也漸漸散去。我起身,調小了風扇擋位,風漸漸柔和了。
我在那個岔路口遇到了情況。就是遇到了我要說的他,年齡與你相仿,身高也差不多……
是嗎?不會是我吧。那個夏天我也追過女孩的。我調侃說。
別打岔。蛾子瞪我一眼,繼續沉湎於回憶。他攔住我,用一隻手攥住了我的自行車把。我就從車上掉下來,沒有摔倒。我有些心慌。
我遇上攔路歹徒了。我當時肯定驚恐地喊了,是尖叫。四周有別人沒有,我沒注意,時間很短。喊的時候,我就覺乳房上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擠壓著,我想是他那可惡的手吧。
真有這事?我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編故事考驗我?
還想聽下去嗎?想聽的話就先閉上你的嘴。
“啪”一下,蛾子塞支冰棍在我嘴裏,我頓覺牙根涼颼颼的。
……慌亂中我也伸出了雙手,用力向前抓去。我覺得我的手指一陣劇痛,就有一聲淒厲的慘叫傳出。是他在我麵前倒下,雙手捂著臉在地上打滾。我連怕帶疼,我也暈了……
蛾子止住話,低垂的眼簾輕輕一挑,雙眸不眨地盯視著我。我看到她那雙俊秀的眸子上罩起一層淡淡的霧翳。怎麼啦,往下講呀?我敦促她說。
後來,有人把我送回家,我身上粘了一些血,我的右手上也是血,兩根手指頭指關節錯位,疼了好長時間。他更慘,眼睛瞎了,還以什麼罪給逮起來了。
是你給他戳瞎了眼睛?
是的。我是自衛。法院說我是自衛,是正當防衛,不犯罪。可自知道他的眼睛瞎了後,我就心神不寧,夜夜做噩夢。夢中總是出現許多血淋淋的眼睛圍著我轉。我越來越感覺著,犯罪的不是他,而是我。
你怎麼會有這麼種感覺,你應該這麼想,他是咎由自取,他是想傷害你,所以他在犯罪。我顛三倒四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蛾子。
我也不知怎會越來越強烈地感覺犯罪。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盲人摔倒了,我竟也頭暈跟著摔倒。我心裏很明白,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真的……蛾子訥訥地著,眼光飄忽遊移,表情怪怪的。
我相信了她的這個故事。這不是編的。我知道,對蛾子來說,心理的傷害遠勝於肉體的傷害。而這種傷害,恰恰是把自己劃進了犯罪的感覺中去了。
我很頭痛。自蛾子跟我講了這個故事後,我見了她心裏總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幾次問她,說這不是真的。她都一板麵孔,說,是真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