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敬老院裏的花季(1 / 3)

她坐在窗前,陽光打在她身上,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坐在自己龐大的身影裏,對著窗外發呆。她的肩膀左邊高,右邊低。經年累月右腳用力,又深陷於輪椅,完全扭曲了少女的脊柱。她整個人都變歪了。

女孩畸變的身影讓喬雪月覺得疼惜,她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八歲,她的背還是直的。護工李阿姨向她描述著吳悅這個中午的等待,吳悅知道她們要來,用手抓著桌子,把大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靠桌子和右腳微弱的力量支撐著,伸長了脖子,往樓下看,不知道看了幾回了。

吳悅一直來都這麼做。有一次,不小心撲倒在地上,另一個護工有事出去了一會兒,李阿姨一個人怎麼也拉不起來。李阿姨拉著她的手臂要讓她起來,她無法動彈的身體卻在地上打轉。她甚至一邊打轉,一邊笑。

“她還以為我在和她玩呢。”李阿姨說。

喬雪月能想象那樣的場景,一個無法自控的身體旋轉著,在別人看來如此辛酸的場景,對她來說卻因為習以為常而變成了一個遊戲。這是吳悅這些年的新“家”——在這個逼仄如集體病房的房間裏,到處充斥著老人們腐敗的酸味。喬雪月聞到了衰老的氣息傳達出死亡即將來臨的訊息。住在一樓的老人還有一定的活動能力,能自己出來曬曬太陽,聊會兒天。三樓的老人大多終日躺著,從七十多歲到一百歲,十五個老年人,有中風的,有因為腦膜炎多年臥床不起的,有老年癡呆的……因為耳朵都不太好使,整個房間的老人們少有交談。電視機裏各種人物愛恨情仇的聲音和房間裏因為疾病發出的呻吟,夾雜在一起,彌漫在養怡院三樓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些即將消殞的身體中間,死亡覷著眼,要隨時把他們中的一個帶走。而年少的吳悅出現在這些身影之中,如同荒漠中的一葉嫩芽,孤獨地綠著。

喬雪月想起自己曾在報上讀到過的一則消息:“韓群鳳溺斃腦癱雙子後服毒欲自殺未遂”。十三年前,一對雙胞胎兒子來到這個叫韓群鳳的女人家中。因為早產,兩個孩子腦部缺氧成了腦癱。兩個孩子三四歲時,韓群鳳聽說有個按摩師技術很好,為舒展孩子的筋骨,她就在按摩師住的鎮上租了一間房子,請了保姆,專門日夜照看,按摩一個月的費用就要五千多元。孩子十一歲時,像吳悅一樣,很胖很重。以前照顧他們的兩個保姆,年紀大了,回了老家。找不到新的保姆,她隻能辭職回家照顧孩子。兩年後,韓群鳳突然有了將兩個兒子殺死、然後自己服藥自殺的念頭。為了不讓兩個孩子走得痛苦,她讓孩子睡著後,把他們雙雙溺亡,自己服下所有的毒藥。沒想到的是,她最後居然沒死成——毒藥的毒性還不夠致人死亡。

如果一些身體健康能自主行走的智障孩子還能用自己的方式和外麵的世界溝通,對於重度腦癱孩子家庭來說,終生無法生活自理的絕望足以摧垮整個家庭。

喬雪月希望她們的到來能讓吳悅的生活增添一些歡樂。

當學校彩旗飄飄,準備迎接運動會時,喬雪月想到了吳悅。她要把她帶到學校來,讓她看看養怡院外的世界。

“吳悅,今天老師給你帶來了好消息。”

她聽到聲音,扭過頭來看喬雪月,喊了一聲“老師”,就低著頭把書本打開。另幾本翻破的書是她父母從超市裏拿來的免費購物資料,吳悅總是一遍遍地翻,翻到裙子和高跟鞋的那幾頁,用手指指著說:“漂亮!”

她十六歲了,如果是普通孩子,那是娉娉嫋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好時光。愛美的信號準確無誤地出現在這個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孩子身上。這本購物資料,變成了腦癱少女的特殊商場,讓她享受著隻逛不買、流連忘返的樂趣。

“吳悅,今天我們不畫畫,不讀書,一起去學校好嗎?”

“好咯!”她一下子就聽懂了,把手放在輪椅上,指了指床邊的紅外套。自從她走進這個養怡院,再也沒有走出過一步。當她第一次踏上外出的旅程時,她要穿上喜歡的紅色——喬雪月早就發現,在所有蠟筆中,她最喜歡紅色。小孩子有喜歡紅色的本能。

第一次見麵是在她的家裏。劉校長帶著她和另外三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黨員老師一起敲開了她家的大門。那是八年前的12月,她從吳悅祖母滿是皺紋而顯得表情模糊的臉上讀到了不信任和驚訝。這確實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情,一個培智學校的校長和四個老師竟然知道他們家裏有一個腦癱孩子,並且主動找上門來。到達他們家門口時,喬雪月和同事們已經頂著寒風尋找了三個多小時,全身上下就像結了一層冰。

其實,她們五個人尋找的並不是吳悅一個人。當區教育局查出來還有很多智障孩子沒有來學校就讀時,就再沒有力量能阻止劉校長走上尋找之路,她一直都是這樣的處事方式,把一切做得盡善盡美,不落下一個孩子,好像她一做了培智學校的校長,不管多重多累,就得把這些智障孩子的九年乃至更久的生涯都扛在自己身上。校長帶著她們一個街道一個街道找,有些孩子所去無蹤,杳無音信,有些已經因病早夭,吳悅是他們找到的唯一一個。

大門打開時,喬雪月看到的是一個十分逼仄的院子。進到屋裏,一頂還未編好的草帽放在桌上,是這個祖母不肯停下來的手指在開門前遺留的動作。吳悅無聲地坐在床上對著三麵牆壁發呆,寬大厚實的身影不像一個八歲的孩子。一些簡單的舊家具,就像漂浮在一口水塘上的舊木頭,讓河流般清冷的房子顯得空蕩。她不言不語地坐在床頭,如水中的一座孤島。

當劉校長說明來意後,祖母拉住了她們的手,說:“老師,我們也正發愁呢!別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學了,我們吳悅不會走路,不會說話,這一天天在家裏耗下去,怎麼辦呢?她爸媽兩個人掙來的錢隻夠一家人緊巴巴地生活。我一天到晚照顧她吃喝拉撒,編個三五頂草帽,每頂掙一塊錢,算我這個老骨頭補貼家用,我們沒能力請保姆更沒能力請老師。沒想到我們還沒向政府求助,老師你們自己倒先上門來找我們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雙被歲月的指揮棒攪得渾濁的雙眼裏,蓄著總也擦不幹淨的淚水。在她的訴說裏,喬雪月捕捉到了這個家庭未經掙紮就陷入絕望穀底的事實。一周歲半時,母親發現她無法站立,去就醫,被確診為腦癱。在她長到八歲時,她沒有進行過任何康複訓練,盡管她的右腳有一點點知覺,可以在支撐身體時用上一些力,但沒有抓住最好的時機,讓她通過強化訓練從疾病中走出來。隻有一輛輪椅承載著一個女孩八年來瘋狂長胖的身體和愈加沉重的孤寂。

現在,輪椅被劉林和另外兩個男老師搬到小麵包車上。“你看你們三個人抬,都有點吃力,再胖下去,可怎麼得了!連我們都搬不動了。”李阿姨一起下了電梯,把她送到去學校的小麵包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