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記》之主腦也。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餘枝節皆從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許婚,張生之望配,紅娘之勇於作合,鶯鶯之敢於失身,與鄭恒之力爭原配而不得,皆由於此。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記》之主腦也。餘劇皆然,不能悉指。後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之事,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又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卻走也。此語未經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後,吾知鮮矣。

脫窠臼

“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去,求新之謂也。至於填詞一道,較之詩賦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於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間焉。昨已見而今未見也,知未見之為新,即知已見之為舊矣。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是以填詞之家,務解“傳奇”二字。欲為此劇,先問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節與否,如其未有,則急急傳之,否則枉費辛勤,徒作效顰之婦。

東施之貌未必醜於西施,止為效顰於人,遂蒙千古之誚。使當日逆料至此,即勸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謂填詞之難,莫難於洗滌窠臼,而填詞之陋,亦莫陋於盜襲窠臼。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士合成之湯藥。取眾劇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種“傳奇”。但有耳所未聞之姓名,從無目不經見之事實。語雲“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以此讚時人新劇,可謂定評。但不知前人所作,又從何處集來?豈《西廂》以前,別有跳牆之張珙?《琵琶》以上,另有剪發之趙五娘乎?若是,則何以原本不傳,而傳其抄本也?窠臼不脫,難語填詞,凡我同心,急宜參酌。

密針線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後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後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於埋伏照映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長全不在此也。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於《琵琶》。無論大關節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報於路人;趙五娘千裏尋夫,隻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再取小節論之,如五娘之剪發,乃作者自為之,當日必無其事。

以有疏財仗義之張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終人之事,未有坐視不顧,而致其剪發者也。然不剪發,不足以見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發》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須回護張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讀《剪發》之曲,並無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譏刺者。據五娘雲:“前日婆婆沒了,虧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死,無錢資送,不好再去求他,隻得剪發”雲雲。若是,則剪發一事乃自願為之,非時勢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雲:“非奴苦要孝名傳,隻為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此二語雖屬恒言,人人可道,獨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難也?觀此二語,不似懟怨大公之詞乎?然此猶屬背後私言,或可免於照顧。迨其哭倒在地,大公見之,許送錢米相資,以備衣衾棺槨,則感之頌之,當有不啻口出者矣,奈何曲中又雲:“隻恐奴身死也,兀自沒人埋,誰還你恩債?”試問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對埋殮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將置大公於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資,尚義也,非圖利也,“誰還恩債”一語,不幾抹倒大公,將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乎?此等詞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輩,則群口訕之,不識置身何地矣。

予非敢於仇古,既為詞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於世俗之見,謂事事當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舉元人借口,烏知聖人千慮,必有一失;聖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況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請舉所長以蓋短。如《中秋賞月》一折,同一月也,出於牛氏之口者,言言歡悅;出於伯喈之口者,字字淒涼。一座兩情,兩情一事,此其針線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並舉其略。然傳奇一事也,其中義理分為三項:曲也,白也,穿插聯絡之關目也。元人所長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與關目皆其所短。吾於元人,但守其詞中繩墨而已矣。

減頭緒

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荊》、《劉》、《拜》、《殺》(《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之得傳於後,止為一線到底,並無旁見側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於心,便便於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隻一人也。後來作者不講根源,單籌枝節,謂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則關目亦多,令觀場者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殊不知戲場腳色,止此數人,便換千百個姓名,也隻此數人裝扮,止在上場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換不換。與其忽張忽李,令人莫識從來,何如隻扮數人,使之頻上頻下,易其事而不易其人,使觀者各暢懷來,如逢故物之為愈乎?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其為詞也,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雖難保其必傳,然已有《荊》、《劉》、《拜》、《殺》之勢矣。

戒荒唐

昔人雲:“畫鬼魅易,畫狗馬難。”以鬼魅無形,畫之不似,難於稽考。狗馬為人所習見,一筆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見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傳奇,獨工於為此。噫,活人見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動出魑魅魍魎為壽乎?移風易俗,當自此始。吾謂劇本非他,即三代以後之《韶》、《濩》也。殷俗尚鬼,猶不聞以怪誕不經之事被諸聲樂,奏於廟堂,矧辟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隻當求於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

《五經》、《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物理?及今家傳戶頌,有怪其平易而廢之者乎?《齊諧》,誌怪之書也,當日僅存其名,後世未見其實。此非平易可久、怪誕不傳之明驗歟?人謂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盡,窮微極穩,纖芥無遺,非好奇也,求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節義。性之所發,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後人,後人猛發之心,較之勝於先輩者。即就婦人女子言之,女德莫過於貞,婦愆無甚於妒。古來貞女守節之事,自剪發、斷臂、刺麵、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失貞之婦,竟有刲腸剖腹,自塗肝腦於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談笑而終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

豈非五倫以內,自有變化不窮之事乎?古來妒婦製夫之條,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撲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鎖門絕食,遷怒於人,使族黨避禍難前,坐視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撲不加,囹圄不設,寬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風,而其夫攝於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歸化者。豈非閨閫以內,便有日異月新之事乎?此類繁多,不能枚舉。此言前人未見之事,後人見之,可備填詞製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若能設身處地,伐隱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靈於我,授以生花之筆,假以蘊繡之腸,製為雜劇,使人但賞極新極豔之詞,而意忘其為極腐極陳之事者。此為最上一乘,予有誌焉,而未之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