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輛七十座的"黃河"大轎車,在烏伊公路上疾速向西奔馳。
這是從烏魯木齊開往馬勺子莊的長途汽車。全部行程二百五十公裏。中途不拋錨,下午四點左右可達終點站。
在今天這趟車裏,有一位男客,像是頭一次坐這趟車,甚至像頭一次來新疆。這車內車外的一切,都激起他濃厚的興趣。車內每有人說話,他總是側著頭看,看人家的臉,看人家的嘴。尤其民族人對話,對他似乎是音樂,非聽完不可。一聽完,馬上又扒著車窗看天山,甚至還情不自禁地小聲念些詩一樣的句子:啊!天山雪!
路邊的樹木、村莊、瓜果攤、甚至哈薩克人騎著的大馬,他都追著看,直到汽車把它們甩遠了,看不見了,他才轉過臉來預備新的發現。
“老鄉,”新疆不習慣叫同誌,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叫老鄉。“你的包。”一位大爺對他說。
他的包從腿上滑到一邊,他連忙將它放正,順便問,“離馬勺子不遠了吧?”
“百把公裏。”
“還有百八公裏?”
“在新疆百八公裏算球?”
“算什麼?”他聽不懂。
“球!”老大爺要笑。
“什麼球?”
周圍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他揣摸著這不是句好聽的話,臉變得血紅血紅。他臉一紅,看上去,比剛才年輕多了,隻有四十二三,如果不是腦門上有一小塊不長毛的地方,打足了看,隻有三十五六。
那老大爺馬上覺得剛才的笑,對他不禮貌。又正色說:“你到馬勺子下?”
“嗯,對。”
“走親戚?“
“嗯,不。”
“做生意?”
“不,不。你看我像做生意的嗎?”
“不像。你像老師,也像是記者。”
“嗯,差不多,都是搖筆杆子的。我寫小說。”
“到馬勺子寫小說?”
“找一個人。”
“找人?找誰?”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黨妹的女人?三十多歲。”
“不認識。”
“你不是馬勺子莊的?”
“不是。”
“你找她幹啥?”
“不幹啥。昨天,我在烏魯木齊一家報上看見到個消息,說馬勺子莊黨妹將是枸杞專業戶,有紅枸杞幹要出售,請收購部門和用戶來聯係。”他很欣慰,“你說巧不巧?我是前天到新疆的,昨天就得到這個消息,如果這個黨妹是我找了十年的人的話,這也太傳奇太富有戲劇性了。”
那大爺似乎不懂作家的話,隻是問:“你老家在哪兒?”
“河南。”
“到新疆來寫小說?”
“也是,也不是。這次我就是參加河南作家參觀團來的。大爺你是哪兒人?”
“山東。”
“哪年進疆的?”
“50年代初期,跟王震將軍一起來的。”
“嗬!老新疆啦!”
“老也不算老,三十多年前來新疆時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現在都有孫子了!哎!不中了!”
“你對新疆的印象如何?”
“新疆是個好地方。你沒聽人家唱?”大爺眼朝車外看看,“這新疆也是個怪地方,你對戈壁灘看看,要哭;對開墾出來的那些地,那些村鎮、團場看看,又想笑。你到馬勺子就知道了。”
“你的語言很貼切,也很風趣,我很想跟你說話。”
“哎,別見笑,大老粗!不比你們寫文章的人。”
“嗬!”他嘴一張,打了一個哈欠。
他有些瞌睡了,慢慢地把頭放到他肩上,準備讓他義務地扛著。
沒法,他隻好認真地扛著,盡管肩膀有些酸,也不去弄醒他。
二
車經過七八個小時的顛簸,下午四點進了馬勺子鎮車站。
乘客渾身都累軟了,走下車,一個勁地伸腰搓背。
他下車後,穿上米色風衣,兩個包,肩上背一個,手裏提一個,他一邊走,一邊觀賞馬勺子莊的風光。
馬勺子鎮不算大,用他寫小說的話說,東頭扔個帽子,西頭接著;南邊喚聲鴨子,北邊應。可是,在這個原始的古漠上,開辟出這個綠洲,也夠風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