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月色下,隻剩楚疏言和沈鎖鎖。
沈鎖鎖望著那黑衣人離去的方向,神情淒切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對了。
她恨自己!討厭自己!
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會做對不起那個人的事,可是,她居然要救他要殺的人,這,還不算對不起嗎?
可是,看著楚疏言抱著盒子走出相思築的背影,她就有說不出的難過,心都絞了起來!
楚疏言無力地躺在地上,道:“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這個時候楚疏言還說這種話,正觸到她的氣頭上,她冷冷道:“何苦說這些便宜話!走出相思築的時候說得那樣好聽,到了這裏還不是負隅頑抗,還不是怕死!”
“我是怕死。”楚疏言居然默認了,幹脆全身放鬆,躺在了地上。
傍晚才停的雨,空氣裏彌漫著草木濕潤的香氣,連土壤都有股清涼的芬芳。他就那麼躺著,仰望星空,緩緩道:“我還沒有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還沒有成家立業,甚至,還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按你的話說,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紅線,就這麼死了,這樣的人生,不是太浪費了嗎?”
“那你幹嗎乖乖地來這裏?!”沈鎖鎖失態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希望可以下得了手,真希望可以殺了你!你是個偽君子,你幹脆叫上莫行南,你們力戰不敵,終於死去,我也不用過來!可你居然自己一個人來了!你明知來了就是送死,你還是來了!你——”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你逼我做了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我恨你!”
她恨恨地鬆開他,流著淚,跑開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來開門的小道士才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楚疏言,連忙把他送到了相思築。
這已經是楚公子第三次渾身鮮血地出現在人們麵前,一心嫁女的人家頓時少了一半——種種關於楚公子得罪了可怕江湖組織、血光照命的傳言,很快在安郡城中沸騰了。
甚至連相思築都沾上了血腥色彩,沈鎖鎖的生意冷清了大半。
相思築主人決定送客。
藥方一張,擺在楚疏言和莫行南麵前。
“這些天,你們兩位湯藥不斷。莫大俠吃了兩貼,楚公子嘛,算起來已經三十二貼了。這張方子十兩一副,總共三百四十兩銀子。”
“再加上兩位在相思築的吃穿用度,每人每天按兩錢銀子算,總共十二兩。”
“另外,因為兩位的緣故,害我相思築信譽大跌,須得賠償我的損失費用,五十兩。”
“還有月老祠裏那些被砸壞的桌椅燈燭,作價二十兩。由我代收。”
“……”
“好。”
楚疏言一口答應,把莫行南嚇了一跳,“不是吧?!你被人家當豬宰了,知不知道?!”
“應該的。”楚疏言臉上淡淡的,瞧不出什麼表情,“沈姑娘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待我回到家中,一定奉上。”
沈鎖鎖翻翻白眼,“你人都走了,我到哪裏去拿銀子?”
楚疏言想了一想,“也罷。我將這個押在這裏。”
那是一枚玉佩。上麵刻著一個小篆,是個“楚”字。
別人還沒說話,莫行南先跳了起來,“書呆子!你真的呆了嗎?這是你的印章,你怎麼能把這個給別人?!”
“這是我家傳的東西,從來不敢離身。”楚疏言將玉佩交到沈鎖鎖手裏,“拿著它,姑娘可以親自到鄰縣的楚記錢莊提現銀,若是不願奔勞,就等我派人把銀子送過來。”
沈鎖鎖握著那枚玉佩,點點頭,“既然你有這樣的誠意,我哪裏還敢不信?好吧,時候不早,我也不虛留二位。二位慢走,不送。”
她還真不客氣,說完不送,自己就坐到一旁繡荷包。
“我真搞不懂你,莫非血流得太多,把腦子弄壞了嗎?”
一路上,莫行南忍不住嘰嘰歪歪。那塊玉對楚疏言的重要性,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楚家三兄弟一人一塊,老大是行書、老二是草書、老三是篆書,憑這枚玉佩,可以在楚記錢莊任意一家提取現銀,隻要不超過三人分內之數,有求必應。
楚疏言卻隻是淡淡道:“等銀子一到手,她不就還回來了?”
“萬一她不還呢?那丫頭已經鑽到錢眼裏去了——還有啊,你說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呢?為什麼要易容?還有盡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出來沒見人追?”
啊,莫行南的問題太多啦!他怎麼到今天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身邊這個人呢?好像什麼東西他都清楚,自己卻在雲裏霧裏,什麼都不明白。
“盡堂搞錯了。”
“搞錯了?”莫行南簡直要從馬背上跌下來,“這種事情,也能搞錯?”
“嗯。”
楚家公子似乎完全沒有聊天的興致,一任馬兒輕縱。
今天的天氣很好,藍空萬裏,烈日炎炎,楚疏言忽然勒住馬,問:“一連下了這些天的雨,今天是頭一個晴天吧?”
“啊?”莫行南有點摸不著頭腦,“好像是吧!有什麼事?”
“走馬觀花嗬……”楚疏言想到她說定的那門親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莫行南看著好友,臉色都綠了,“我說楚疏言,你到底在搞什麼?!以前隻是呆頭呆腦,現在怎麼變得神經兮兮?”
“沒事。”他說。說完又想起,那晚,她要他說這句話。
相處還不到一個月,為什麼生活裏好像處處滲進了她的影子?
可是,終究是別離嗬!
莫行南再也無法忍受好友莫名奇妙、忽陰忽晴的臉色,叫道:“我受不了你啦!反正盡堂已經不找你麻煩,我也要找自己的樂子去!再跟著你在一起,我的腦子也要壞掉啦!”
說完,他一揚鞭,上了另一條岔路。
楚疏言不以為忤。這就是莫行南,他的決定,從來都比想法快。
一路停停走走,半個月後,楚疏言回到洛陽。
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為人和氣溫柔,全家上下最疼這位三公子。母親聽得下人來報,更是接出了二門,摟住兒子,歡喜不盡。
大哥和二哥都忙於生意,聽見三弟回來,都抽出時間前來相見。父親倒還健朗,難得祖母最近精神不錯,合家上下,吃了頓團圓飯。
回來這些日子,閑適無比。一天下午,他正在書房裏看書,母親房裏的丫環忽然笑嘻嘻地跑來,道:“恭喜三少爺!賀喜三少爺!”
楚疏言訝然,“喜從何來?”
“今天府裏來了位客人,三少爺可知道是誰?”
“誰?”
“是洛陽城最有名的媒婆,刑媽媽呀!”丫頭笑著說,“專門給你說親來啦!”
楚疏言搖頭苦笑。近來與母親通信,母親也總提起這件事。理由是他年過弱冠,還是孤身一人,不合規矩。他一直以“找個看得上的姑娘才能成親”為理由把母親搪塞過去。沒想到才回來幾天,母親就張羅開了。
刑媽媽?媒婆?
哦,不,他已經有過一次“相親”的經曆,那經曆已經讓他對這種場合再也提不起任何一絲興趣。
他揮揮手讓丫環離開,接著去看他的書,可是看著看著,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變成了沈鎖鎖坐在廳上對著一幹人侃侃而談的樣子。想她收錢的模樣,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更兼舌燦蓮花、長袖善舞……是不是所有做媒的人,都是這樣的?
他想了想,擱下書,穿過遊廊,到了左首偏房。房間壁上有個指頭大的窟窿,那是他們兄弟小時候為了偷聽父母待客說話挖出來的。
刑媽媽四十來歲,風韻猶存,打扮得也算光鮮,隻是臉上的脂粉蓋得太厚,胭脂又塗得太濃,一連說了三五戶人家的千金,個個誇得天花亂墜——什麼心地善良,一向跟著老太太吃齋念佛,連隻螞蟻也不敢踩。
楚疏言聽了好笑,很奇怪,沈鎖鎖說起人的好來,也是誇張得很,可是,為什麼聽起來卻很舒服呢?
楚夫人聽了,皺眉,“她不沾葷腥嗎?我家言兒是不吃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在相思築裏吃了近一個月的齋——沈鎖鎖一向恨不得把一個錢掰作兩個花,頓頓隻吃蘿卜青菜。
現在想想,隻吃青菜蘿卜的日子,仿佛也沒那麼難過。
隻聽刑媽媽連忙解釋:“不是、不是,她隻逢初一十五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