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3)

沈鎖鎖乖乖地坐下,垂著頭,頭發披下擋住了側臉,楚疏言看不清她的神情,卻看出她的無限落寞,情不自禁,他在她身旁坐下,輕聲道:“不要難過,那名女子已經辭世,你、你還可以……”說到這裏,口裏又苦又澀,再也說不下去。

沈鎖鎖抬起了頭,臉上兩道清晰的淚痕,她道:“你說,‘沒事了。’”

楚疏言一怔,沈鎖鎖已在催他,“快說啊,說,‘沒事了。’”她急切地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撲簌簌落下,神情像個餓極了向人尋求食物的孩子,“快說、快說,就像在月老祠裏那樣,告訴我,‘沒事了。’”

“好,好好,你別哭了。”楚疏言一迭聲答應她,“沒事了、沒事了。”

她聽了,淚水奇跡般地止住了,她出神地聽著,輕聲道:“叫我的名字。”

“沈……鎖鎖,沒事了。”

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他有片刻的生硬。然而這一聲一喚出來,沈鎖鎖就笑了。笑容如雨後彩虹,瑰麗無雙,淚珠還停在腮上,但那已不是淚水,而是花瓣上顫巍巍流溢的露珠!

這樣的笑容……楚疏言隻覺得內心深處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這一撞,柔軟,而深長,甚至伴著一種細細的鬆動與疼痛……他的眼眶一熱,隻要能讓她這樣笑著就好,做什麼都好!他輕輕地撫著她的發,道:“鎖鎖,沒事了。你去睡一覺,明天醒來,什麼事都沒有了!”

“真的嗎?”她輕輕地、輕輕地問,那聲音輕得像一團夢,好像再用力一點,就要在麵前化開了。“真的。”他極認真地向她保證,聲音亦同樣的輕柔。

“好。”她說出這個字,身子一鬆,暈眩如海浪般湧上來,淹沒了她。

沒事了……

沒事了……

小時候,舉家被流放,冷硬的兵士、雪亮的刀劍,夾著婦孺的悲泣。她還小,不明白為什麼大家不在自己的屋子裏待著,反而要跑出來挨凍。那時她以為大家隻是出來玩,哪裏知道,那溫暖的屋子、漂亮的花園,她們再也回不去了。

失去所有……

她還不懂得這個詞的意思,卻已經有了相應的恐慌和悲傷。到了所謂的“新家”——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可以用稻草做房子,父親是家族的恥辱,母親羞憤自盡,姐妹們都離她很遠,隻有哥哥,她那渾身是血的哥哥,衝過來抱著她,告訴她:“不要怕,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

小小的少年反複地說著這句話,安慰著妹妹,也安慰著自己。

時光如水麵波光,閃爍之後,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對她說:“沒事了。”

然而那男子說完了這一句,就轟然倒了下去!

“不——”

她驚出一身冷汗,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

“沒事了、沒事了……”有人在旁輕輕地說,“鎖鎖,好好睡……”

這個聲音,好溫柔、好溫柔,讓人忍不住溺死其中的溫柔,像母親的,又像哥哥的……她慢慢地放鬆了緊張的身子,睡去。

黃媽清晨起來燒水,居然在竹床上看到楚疏言。

睡在竹床上不要緊,隻見楚公子麵含微笑,兩頰紅潤,眼睛定定地望著虛空中的某處,眨也不眨。

黃媽忍不住喚了一聲:“楚公子……”

沒有反應。

黃媽拿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楚疏言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改。

“啊,難道是魘住了?!”黃媽嚇了一跳,連忙向沈鎖鎖的房裏叫,“小姐、小姐,不好了!”

“你家小姐怎麼了?”方才還泥像一般的楚疏言一下子跳了起來,“她醒了嗎?”

“阿彌陀佛!原來你沒事。”黃媽虛驚一場,連拍胸口,“我說楚公子,雖說已是夏天,下半夜天氣還是怪涼的。睡在外麵,不要著涼了——著涼還是其次,萬一招惹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可就麻煩了!”

“是、是。黃媽說的是——黃媽,勞煩你去做碗醒酒湯來,可好?”

“你喝酒了?”黃媽細細打量他,“不像嘛,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是你家小姐。”

“小姐喝酒了?”黃媽一驚,連忙推開沈鎖鎖的門,看到她安然合目而睡,放了心,便去廚房準備醒酒湯。

楚疏言替她拎來清水,看著她忙碌,忽然問:“黃媽,你可知道清和這個人?”

黃媽的手一抖,筷子頓時落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嘴裏卻道:“清和是誰?我不知道。”

楚疏言沒有再問下去。

就算、就算有個清和,那又怎麼樣呢?她在夢裏,除了哥哥之外,叫的卻是他的名字!

她在夢裏叫他!

她的夢裏,居然有他!

笑意,一點一點浮上他的眉梢、眼角、唇邊,黃媽幾乎看見一層極淡的光芒慢慢從他體內發出來,為整個人鍍上一層玉光。

“楚公子……”

楚疏言沒有反應,帶著一臉迷蒙而幸福的微笑,站在油煙繚繞的廚房裏,恍然已身在天上,他輕聲地問:“黃媽,等一下湯好了,我去端給她,好不好?”

沈鎖鎖頭疼欲裂地醒來了。

原來宿醉的感覺這樣糟糕,她發誓再也不喝酒了。

真是活見鬼,昨天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酒?

她勉力爬起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頭也不回地道:“黃媽,今天我用冷水洗臉,頭好暈。”

“我去打水,你先把湯喝了吧。”

沈鎖鎖整個身形僵住,驀然回頭,居然是楚疏言。

“啊——”尖叫聲穿透整個相思築。

“你跑來幹什麼?什麼叫非禮勿視你不懂啊?幹嗎大清早跑到我房裏來?”

她衣衫不整,頭發蓬亂似鬼,眼裏還有眼屎……嗚,她忙不迭地跳到床上,叫道:“走開!走開!誰讓你進來的?黃媽呢?”

叫了一通,屋子毫無反應,她探出頭,才發現楚疏言已經出去了。

她鬆了口氣,飛快地梳好了頭。

水來了,端水的居然又是楚疏言。

“你……”沈鎖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然而也不等她說什麼,楚疏言擱下了臉盆就走,還替她關上了門,在門外道:“醒酒湯要趁熱喝。”

沈鎖鎖洗完臉,一口氣把那碗湯喝了,一打開門,嚇了一跳,“你怎麼還在?”

楚疏言站在房門口,未語臉先紅,“因為、因為我有說話。”

“哦。”沈鎖鎖七竅玲瓏,一見他這期期艾艾的語氣,又紅著臉,一大早還胡亂拍馬屁……當下微微一笑,“你想問我借錢,是嗎?”

“啊?”

“不用那麼驚訝,你的臉上已經寫著‘借錢’兩個字。”沈鎖鎖閑閑地一掠發,道,“說吧,要多少?我算你兩分利。”

楚疏言哭笑不得:“我的臉上寫著‘借錢’兩個字?”

“你前天送來的首飾,我讓黃媽當了八十兩銀子,現在就可以拿給你。”忽然看到他臉色一變,她連忙道,“你已經送給了我,那就是我的,別告訴我你想要回去。”

楚疏言的臉色有些難看,“我送的首飾,你當掉了?”

“那已經是我自己的東西,愛怎麼用就怎麼用,這個你管不著吧?”看著他的臉色,她忽然很沒出息地有些膽怯,奇怪了,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他憑什麼管?芽可是看到他的臉,為什麼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哪裏對不住他?荒唐、荒唐!她努力板起了臉,“要借不借,隨便你。我又不怕銀子放著發黴。”

楚疏言皺了皺眉,半天,臉色終於緩和下來,道:“先不談這個。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哦?那是什麼事?”

“那是、那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說出這麼一句話有這麼難呢?那些個動情的詩文,那些個綺麗浪漫的詞句,他看過一千首一萬首啊!怎麼到了要用的工夫,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沈鎖鎖“嗤”的一聲笑,“你又不是還不起的人,又怕什麼借?咱們也算熟人,你用不著這麼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問你借錢!”楚疏言忍不住吼道。

沈鎖鎖吃了一驚,見慣他溫文爾雅、見慣他惆悵歎息,還沒見過他發怒呢!

“我是想說、我是想說……”胸中有千萬句話在翻滾,腦海中卻抓不到一句,他把眼一閉,把心一橫,“我是說,昨天晚上,你做夢的時候叫我的名字了!”

這句話一溜到空氣中,兩個人都呆住了。

啊,怎麼是這句呢?怎麼說了這句呢?他想說的,不是這句啊!

沈鎖鎖更是瞪大了眼,張大了口嘴,好半天,她才一跺腳,“鬼才叫你的名字!鬼才叫你的名字——啊,你昨天晚上跑進我房裏了?你個偽君子!色狼!淫賊!不要臉的東西!”

她劈頭蓋臉一通亂罵,激動得氣喘籲籲,一顆心,“撲通撲通”,幾乎要跳出嗓門眼。

這家夥胡說!她才不可能做夢都喊他的名字!

絕對不會!

可是隱隱約約,她想起昨夜聽到的那個溫柔聲音……臉上頓時燒得滾燙,她大聲道:“黃媽!黃媽!把這個混蛋給我趕出去!”

誰知黃媽像是消失了似的,半點聲息也沒傳來。

“別嚷、別嚷!”楚疏言急出一身汗,想也沒想,就去捂住她的嘴,“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沈鎖鎖被他的手臂摟住了身子,又被捂住了嘴,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瞪住他。他連忙鬆開手,道:“我是說,你不是擔心清和的秘密會被外泄嗎?我有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