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下 第一章 卜卦(1 / 3)

深秋,離陽城外。

無邊的蕭瑟。這深秋的肅殺之意竟如此強勢,仿如摧枯拉朽一般,將這人間換了天地。天上,烏雲翻滾,如墨一般的黑暗壓得讓人透不過氣。地上,狂風吹著滿地的殘花枯葉,挾裹著無邊的寒冷和破敗,宛如生離死別般得悲涼。

枯草連天,一陣風過,竟齊齊地低下頭去,仿佛不敢正視這漫天如刀割一般的冷風。枯藤昏鴉,偶爾幾聲低沉的啼叫,更顯破敗和蒼涼。那樹杈上還掛著幾片未曾落下的黃葉,但也已經隨著那無邊的刺骨冷風左飄右蕩,搖搖欲墜。但似乎不甘心這落入塵埃的小王一般,要與這寒風天地掙命。隻可惜徒添無奈,那殘存的枯葉不消半刻,便盡數凋零,隨風而逝。

你可曾為了那心中一份小小的執著掙紮努力過?等待的卻仍是無法改變的挫敗,恰如這與天掙命的枯葉,深沉而壯烈,無奈而淒涼。

“唉,還是抗不過這風啊……”似有一聲歎息自遠方早無人跡的官道上傳來。放眼望去,風沙與枯葉飄蕩的盡頭,兩個身影,緩緩的走了過來。

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身材挺拔,看相貌不過四十歲上下,怪異的是兩鬢早已發如白雪,長長的兩縷發絲垂在胸前。眼中一片如這秋意一般的肅殺。不,確切的說除了這肅殺之外,竟隱隱有些許悲涼和滄桑。

那矮的一身青衣小帽,又矮又瘦,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跟在高個中年之後,刻意的保持著一段距離。

看樣子是主仆兩人。那滿身塵土之色,應是走了不少的路程。隻是這烏雲壓城,大雨欲來之際,兩人似悠閑得漫步城外,不知所為何故。

那高個主人彎腰撿起一片塵土中的殘葉,放在掌中,似把玩又似出神的摩挲了一會,歎息道:“天道不可違,怕是該來的還是躲不掉吧!”說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那掌中的殘葉竟忽的成了細小的碎屑,被風一吹,倏爾飄逝。

那仆人模樣的男子似乎看到主人心情不大好,便跟緊一步道:“宗主,雖然那百年之期將至,我等也並非不可一爭啊!宗主且放寬心,前方乃中原大城離陽,陰陽相士不可勝數。定有懂得逆天之人。”

那中年宗主苦笑了一下道:“嗬嗬,聊盡人事罷了,天意如何豈能一言以度之?況這天始終是天,豈會屈從天下眾生麼?”然後凝望天空,半晌不語。

蒼穹之上,彤雲翻滾,大雨即將到來。這雲仿如洪荒巨獸蟄伏著,隨時可能撕裂這不堪一擊的人間。那宗主忽的以手指天,那不太激昂的聲音中竟滿是鏗鏘之意:“這天生來便為天,卻何能為天?某參悟半生道法,這天卻如此不開眼!它欲亡我,我便逆了這天,卻又如何?”

緩緩收回手臂,卻如瞬間蒼老了十幾歲一般,緩緩道:“離陽,嗬嗬,也罷!小七,我近百年未曾再見這俗世之景了,如今去走上這一遭,倒也無甚不可。走吧,我們進城。”

那小七聽主人如此一說,眼睛一亮,強自按捺興奮之意道:“宗主,太好了!您是沒來過此地,這離陽是中土第一大城,做買賣的,耍雜技的,山珍海味,人間繁華應有盡有……”

小七自顧自地低頭絮叨,抬頭間,那宗主竟已離他近百丈之遠,已然身在離陽高大的城門之下。隻餘一語道:“齊小七,不要忘了正事,我等停留此地十日。十日之內,尋找陰陽相士之事不得有誤!速速進城。”

那齊小七聳聳肩膀自語道:“也不知要尋找多麼高明的相士,之前在宗裏尋的不下十人,都是統統言說可扭轉乾坤,逢凶化吉,卻一個不留,統統被宗主處死。如今這偌大的離陽,可有人能揣測宗主真實意圖之人麼?難!難!難!”說罷加快腳步趕了上去。兩人的身形消失於離陽城內。

不過倏忽之間,仍舊是離陽城外那條大道上,方才中年宗主撿落葉之地,忽的一人憑空出現。一身黑衣,渾身籠罩在一團黑氣中,看不清相貌。隻是那雙眼睛裏的殺意之濃,連這無邊的秋天肅殺之意都欲避其鋒芒。這人緩緩道:“林天殷,你以為離開殷厲宗便可無事?請人卜卦,嗬嗬,天大的笑話!”忽然仰天怪笑,那滲人的笑聲驚起無數昏鴉,咕咕的驚飛而逝。

忽的一閃,那人竟蹤跡不見。城外,隻餘凜冽的秋風卷起無數的枯葉,飄蕩在天地之間,“沙沙——”,“沙沙——”。

離陽果然是中原第一大城,城內四通八達,青石道路縱橫往來,兩旁店鋪林立,做買賣的吆喝聲,遊街逛景人群的喧嘩聲,一派人聲鼎沸。人山人海,比肩繼踵,揮汗如雨,好不熱鬧。

隻是天色愈發的陰沉,狂風把路上無數行人的衣裙吹起,仿如大海生波一般。所有人都發覺大雨欲來,腳步開始加快。一些路旁的小商販開始忙不迭的收拾著物什,怕是要趕在雨前回家。隻餘道旁林立的或恢弘或普通的店鋪,仿佛見證著這紅塵的繁華。

風似巨口,席卷了整個離陽,樹搖葉落,滿城皆飄蕩著無數的枯黃樹葉,滿城枯黃,欲迷人眼。彤雲壓得很低,仿佛碰著人的頭頂一般。

“嚓——”,一道耀眼的閃電,橫貫蒼穹。天地似猛的亮了一下,這林立的店鋪在黑暗中也突的如會發一般,一明一暗,閃電倏忽逝去。整個空蕩的大城竟有絲絲詭異,直入心底。

“轟——”雷聲大作,仿如天塌地陷一般。雷電的聲威挾裹著無邊的寒意充斥在整個天地。閃電的忽閃下幾隻流浪貓狗飛似的鑽入暗處。

整個離陽大城空蕩蕩的街道上隻餘一高一矮兩個人,仍緩緩的走著,不知要走向何方。

電閃,雷鳴。冷風如刀。豆大雨滴終於落下,打得齊小七臉上生疼,天地盡被這無邊的雨幕所遮,竟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天地皆雨,如泣如訴,恁的一片淒涼。

齊小七早已渾身濕透,雨水順著發絲落下,將他本就不大的一張瘦臉打濕,眼睛都睜不開了。隻得一邊用手抹著著臉上的雨水一邊說:“宗主,這雨下這麼大,咱們還是找家客棧躲躲吧。”

這中年宗主恍若未聞,頎長的身形仍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身後的腳步踩下的水花,自他走了好遠後才一個個的霍然綻開。那雨似長了眼睛一般竟繞他而落,他衣衫未濕半點,這雨水竟在其身上形成了一層水霧。

中年宗主走了一會兒,似想起什麼來,扭頭問道:“小七,你怕死麼?”齊小七想了半晌才道:“怕!但是死是早晚的事,怕也得來不是,小的我生下來就沒了父母,一直乞討流浪,天天想著怎麼能填飽肚子。後來八歲的時候被宗主遇到,可憐小的,把小的收留到咱們殷厲宗下,還一直讓小的跟在您身邊,這是小的天大的福氣,如此也夠了。死,到死的時候再怕也不晚。”那宗主又道:“你就不想長生?”

“長生,嗬嗬,這天說了算!若長生了怕是沒什麼煩惱了吧,像宗主一般,與天地同壽。不過凡人就是凡人,我雖然知道我長生不了,但自己的命自己掌握,想怎麼活到死就怎麼活到死,這有多好,何苦與天爭命,苦苦與天相鬥呢?”

那中年宗主驀然愣住,半晌喃喃自語道:“多少人為了長生,不惜身敗名裂,兵刀相見,不死不休。卻不知這一切依然逃不過天之算計,鬥了一世,隻為這天做了嫁衣!我卻不如你了,想怎麼活到死就怎麼活到死!我還能麼?”

或許是吧?多少人曾在多少個如此的風雨交加的時刻,抬頭問天,那看似小小的希冀,可還能夠實現?一絲悲涼,幾許無奈。那個身影。可是你嗎?

三日後,離陽。

離陽的天空依舊無垠的灰色,仿佛一隻蟄伏的巨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張開血盆大口撕咬著人間大地。冷風仍漫無邊際的肆虐。隱隱有了入冬的感覺。雨已經停了很久,隻是路上的行人卻很少,天地間充斥著陰冷與潮濕。

從這離陽最氣派的客棧聽水軒中走出一矮瘦的青年,正是前幾日跟隨那個中年宗主的仆從齊小七。但見他今日竟是一身綢緞,頭戴華冠,手上拿著一把公子折扇,那派頭十足是一俗世的紈絝子弟。

隻是這紈絝子弟的表情有些沮喪,舉手投足間也是無精打采,憊懶不堪。

齊小七看看天,依舊烏雲密布。然後低下頭自語道:“這是在離陽第九個了!如出一轍,請來的相士沒兩句話,統統殺掉。讓我再去尋來,也不知下一個倒黴死鬼是誰。”

齊小七一步一搖,漫無邊際的走在離陽的街道上,這大街由於天氣的緣故,無甚多人。便是做買賣的也無精打采,時不時的跺跺腳,驅趕著寒氣。

齊小七見這光景,轉身欲回,身邊一老者擦肩而過,但見此人身材頎長,須發皆白,年紀很大了,但端的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麵色紅潤。身穿一玄黃色的寬大道袍,道袍正中有一栩栩如生的大大的八卦圖案。風吹拂身,衣袖須發皆隨風飄擺,說不出的仙風道骨。此人右手揣著拂塵,左手執一半人多高的白布幌子,上書:一卦一金。卻是一副天生相士賣相。

齊小七先是眼前一亮,隨後又搖搖頭,暗道:“還是算了,這個老頭活這麼大也不容易,若此番請他去給宗主卜卦而壞了他的性命。我卻是造了大孽。想罷,便埋頭欲走。

那老道竟忽的停身站住,雙目望向齊小七,目光如有實質。似乎要把他的七魂九魄也一起審視一番不可。

齊小七被這目光盯得難受,一時氣惱衝這老道嚷道:“哎,我說你這牛鼻子,好好的路不走,往我身上瞅什麼瞅?”

那老道卻也不惱,隻唱了個諾,嗬嗬一笑道:“施主,此話便不大妥當了,你便是天王老子,又能管我眼光不成?人得命,天注定,你背後想我不得好死,怕先是理虧了罷。”

齊小七倒吸一口冷氣暗道:“好一個老道。不過擦肩,竟知我所想。”遂換了一副麵相,一拱手道:“敢問仙長如何稱呼?”

那老道隻微微頷首,雙眼微閉,拂塵一甩,那摸樣竟說不出的高深莫測,不緊不慢道:“貧道言微身賤,不過一江湖相士爾,仙長一語,卻是折煞貧道了。貧道俗家複姓南宮,道號一金的便是。這道號原是因為貧道精於卜卦,一卦一金之故。”

齊小七口中暗念了幾遍此人姓名,遂笑道:“敢問仙長,倒是怎麼個一卦一金?”

那南宮一金一笑,指了指那白布幌子道:“雖是些末流之際,但也不可賤賣了。貧道一日隻卜三卦,一卦十金!”齊小七忙一擺手道:“仙長說錯了罷,你那幌子上可是一卦一金,怎麼卻成了一卦十金?”

南宮一金笑道:“一便是整,十便是全;整即為全,十即為一也。”

齊小七幾乎被氣樂了,心道:“這老頭怕是窮瘋了吧,不如戲耍他一番。”打定主意,表情不變,笑道:“不知今日仙長可已卜三卦否?”

南宮一金一笑,搖頭道:“天將泣,人相避,一金也無。”

齊小七撫掌笑道:“何不為我卜上一卦?”南宮一金也不客氣道:“如此,拿來!”遂一伸手,雙目一閉,不再言語。

齊小七暗道:“好妖道,卻先給他十金,若算不出,連本帶利一並還了!”遂拿出十金擱在南宮一金手上道:“如此,勞煩仙長了。”

南宮一金雙眼隻微微睜開一條小縫看了看那金子,又掂量了一下,如此再三。如此行事,那剛才可以營造的仙風道骨之氣蕩然無存。隻覺一賬房先生立在眼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