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時動過殺心,是不是?
商徵的問句到末尾其實並沒有多少氣勢,他的聲音在顫,手也在顫,眼裏的絕望扭曲成了猙獰的弧度。
商妍卻徹底忘記了呼吸和心跳。
這樣的商徵太過陌生,陌生到讓她忘記了反應——在這宮闈之內,人與人之間都隔著厚厚的隔膜,倘若商徵還是那個商徵,是決然不會有這樣的問話的。可是命運卻開了個充滿嘲諷的玩笑,他成了現在的商徵。
是的。一個一個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終於明白商徵自醒來之後對她莫名的敵意是從何而來,他是商徵,即使他論心智不過十數歲,可他依然是商徵。她的情緒從來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她的懷疑,她的彷徨,她壓抑著的驚惶,她逼迫自己暫時不去思考的東西,都在他眼底。
她從來不聰明。
她一直是個愚蠢的、努力想活得更加好一些的傻瓜。
“皇叔……”
可商徵卻顯然再也聽不進去一絲解釋。他眼神晦澀無比,頭也不回地朝殿內走,頹然的背影散發著的情緒是……心灰意冷。
她站在原地,好久,才緩緩地蹲在了地上,捂住有些暈眩的頭,撿起了那本書冊。
封入史庫的是正史,隻記載可考之事。那上麵記載的關於十年前叛亂的始末,反臣謀亂,十皇子商徵引兵救城,卻於城外遭伏……
因為晉聞一席話,她懷疑他有心策亂,可是她其實沒有去查證過。
既然懷疑,為什麼不查證?既然不查證,為什麼懷疑?
既然憎惡,為什麼還留在宮內替他擋著?既然留著,為什麼……憎惡?
大雨過後,已經成為焦灰的杏德宮最終還是被宮人翻了個底朝天。也許是被大火燒了,又或許是年歲實在太久,和所有人預料的一般,那座陳舊的宮殿下麵什麼都沒有,自然也沒有可疑的屍骸。一場無名大火,這個世上終於再沒有杏德宮,再過幾年,它最終會連同往日豔驚四方的宓妃傳聞一起消失在漫漫歲月中。
沒有任何人會記下這一切,除了別有用心之人。
商妍遠遠站著,一時間不是非常能接受沒有宓妃骸骨背後代表的可能性。晉聞從來不是什麼悲天憫人的良善,這一點她早就知道,非親非故,他絕不會來收這屍骸,更何況他夜探杏德宮,千方百計想要一查醉臥紅塵——假如他就是那個無故消失的太祖十一子,這一切便可說得通。甚至於他對商徵的敵意迎刃而解……
可是十一皇子,這可能嗎?
她正發怔,卻聽到一個溫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那聲音道:“聽聞宓妃曾經風光無比,一日出巡,帝都萬人空巷,隻可惜到末了仍然成了幾筆史記。”
這聲音是……商妍遲疑回眸,果然見著身著官服的君懷璧站在她身後畢恭畢敬地行禮。君相會出現在後宮,她倒並不奇怪,他原本就是商徵的心腹重臣有令牌可以出入後宮,隻是他居然會親自來監管區區杏德宮的斷壁殘垣倒讓她有些驚奇。
君懷璧微微一笑,道:“微臣其實是借公務之名特地來找公主喝酒的。”
“……”
“公主不歡迎嗎?”
“皇叔傷重,朝中諸事都要勞煩君相,君相難道不會瑣事纏身?”
君懷璧聞言神色微變,眸色卻依舊是沉靜的。他笑道:“微臣已經許久不曾安睡,那日桃花釀下得一夕美夢,故而有了些酒癮。公主可否成全?”
能否成全?自然是不能的。商妍愁眉踟躕,最終勉強擠出一絲歉意的笑來。如今商徵住在永樂宮中,即使君相是他的心腹重臣,她也不敢掉以輕心。怎麼敢真把他請到永樂宮裏去喝酒?
“今日本宮疲乏,改日吧。”
君懷璧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卻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謙恭地俯身抱拳道了聲好。
杏德宮再沒什麼可以挖掘的線索,商妍匆匆想走,臨行卻聽見君懷璧似乎比往日低沉了許多的嗓音。
他道:“微臣早年曾經藏有一壇好酒,氣味芬芳,臣惜之純然,恐身上濁氣擾其清雅,埋於深土之中,惴惴等月圓花開。如今花開而月待圓,微臣有心想掘地而取之,公主以為如何?”
商妍原本已經走出幾步,聽見聲響遲遲回了頭,卻聽得雲裏霧裏。
呆愣片刻,她咧嘴笑笑:“君相愛酒,那就挖起來喝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