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笑起來:“商徵原本就神誌受創,如今已過一個月也不過這副模樣,倒是好樣的。”
商妍靜靜聽完,隻緩緩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你滾。”
寂靜。
漸漸地,低笑混雜了尖銳的嘲諷,君懷璧終於提亮了聲音,他幹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經看著頭頂幾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來你替他拋開凳子,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母妃睡在上麵,怎麼都夠不著。殿門被鎖,我在裏頭拍腫了手都沒有一個人聽見。”
“你……”
“那上麵實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著嗓音,眼神晦澀不明。他道:“我搬來了宮中所有的桌椅,把它們壘成山一樣,卻從來沒有一次可以讓我觸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紙張書籍,雲羅輕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夠不到她。”
“你能體會那種恨不得連心跳聲都壓製住,隻為了知道那個人是否還有呼吸的感覺嗎?”
“其實,很可怕。怕聽見心寒,怕聽不見心慌。”
“後來,我被一個出宮外嫁的宮婢藏在花轎裏帶出了宮,在那之前,她已經沒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裏,他低柔的笑聲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著那張晦澀的臉——他明明笑著,整個人卻無端生出一絲佝僂感覺來,像是靈魂的被拗壓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這怎麼可能?她茫然張了張口,卻無法再吐出一個字來——這太荒謬了,荒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讓人忘記了心跳,又或許這本身就是老天爺開下的最鮮血淋漓的玩笑。
他遠遠站在門口,整個人埋身於夜色之中,隻有眼裏一抹扭曲的顏色在昏黃的燭光下閃動著光芒。到最後,他輕聲笑出聲來,低啞的聲音越發細膩,他說:“不論你信與不信三日後,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諾。”
夜風。
月色徹底被流雲遮蔽。
商妍回過一絲神誌的時候,君懷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長的回廊盡頭,融入外頭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卻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靂震懾,徹頭徹腦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懼還要深入七分。
君懷璧……
她控製不住呼吸的戰栗癱坐在地上,久久,才發現臉上的眼淚已經幹涸,隻留下一絲肌膚裏幹裂的痛,可是充斥著身體每一寸發膚的荒謬和震驚卻像是泥濘的沼澤一般深入骨髓無法掙脫。
這宮闈中,唯一一個深得商徵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的是君懷璧。
杏德宮大火之前,醉眼訴說宓妃過往的是君懷璧。
大火之後第二日出現在廢墟前的是君懷璧。
商徵暗藏於永樂宮,日日酣睡花下的是君懷璧。
商徵三番五次遭人暗算,暗示秘密已經不保勸她早作打算的是君懷璧。
商徵出宮,把持宮中朝政的是他,重建杏德宮的是他,拘禁商徵的也是他。
一直是君懷璧。
由古到今,這宮中還有誰是死在房梁上的?
這太荒謬了。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十一皇子,那這棋局究竟悉心部署了多少年?宓妃屍身半年之前還在杏德宮,知生母懸於房梁之上,他究竟怎麼忍過的這些年?接下去,他想如何?他還想怎麼樣?
寂靜的夜。蠟燭明明滅滅。
商妍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癱坐了多久,隻是當最後一盞宮燈燃盡周遭歸於一片黑暗之時,積攢了不知道多久的力氣還是被抽空殆盡。
“別怕。”黑暗中,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商妍渾身一怔,陡然清醒過來——商徵!
“皇……叔?”
“小聲些。”那聲音有幾分吃力,卻是鎮定的。
商妍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後,才感到一隻手落到了她的後頸上稍稍使了些力氣,柔和的力道把她的腦袋按到了溫暖的肩頭。她瞪大了眼,一動也不敢動,好久回過神來才發現有些做作的委屈,遲疑著伸手抱住了那肩膀。好不容易終於喘上來一口氣,卻透著一股酸澀味兒。
“傷……”
“沒關係。”商徵輕聲道。
“皇叔……您、您是……”裝的?
可商徵卻再也沒有回應。微涼的指尖摸索著找到了她的眼,把那上麵鹹澀的潮濕一點點抹去了。
不知多少時間流逝,到最後是他沙啞的聲音。
他說:“如此劫……難過,你依然是公主妍樂,如果此劫安然而過,你為後。”
如此劫安然而過,你為後。
黑暗中,商妍愣愣地體會著這低沉的話語。久久沉默。
“嚴徵此生能選擇之事太少,可是隻有這一件事不想從命。”
黑暗的室內,隻留下冷風穿堂而過,還有商徵帶著顫的話語。
商妍埋頭在他肩胛骨上,心上仿佛被他一聲“妍兒”活生生挖出了個口子,活生生滋長出一對翅膀似的。即使彌漫在她鼻尖的是絲絲的血腥氣味。她稍稍跪坐起身來借著外頭的一絲光亮靠近他,聽著他的呼吸,明明有許多委屈、許多疑惑、許多懺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在心頭低低歎上一聲:皇叔。
初見時那個負手皺眉寫滿疏離的他,在樹下冷臉卻仍然張開手接著她的少年,禍亂中鐵騎銀槍問“殺還是留”的封侯將相,商徵二字之於她,早已刻入骨血,再難剝離。
沉靜。
到最後,她緩緩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說出口的聲音是笨拙的:“活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