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中王蒙寫下了一首詩,有這樣幾句:“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飛。”明顯感覺生命被擱置的痛苦。
我們到新疆一年來,王蒙幾乎沒有幾天留在家裏。1964年春天,他去了吐魯番,寫下散文《春滿吐魯番》,發表在《新疆文學》上。這給了我們相當的安慰。5月,他又去了邊遠的南疆喀什地區。
對於初到烏魯木齊的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生活的艱難自不待言。一天,我病倒了,發燒39攝氏度,昏迷過去。醒來時口幹得要命,盡管熱水瓶就在床頭櫃上,我卻硬是抬不起胳膊,喝不上一口水。當時,我是多麼希望王蒙就在我身邊啊!
當年秋天,王蒙風塵仆仆地從南疆回來了,帶來了歡笑和作品。
出人意料,迎接他的卻是無情的拒絕與排斥。
初下去時,他是受到稱讚的。《新疆文學》的一位負責人劉波給正在南疆的他寫信說:“你來了,很快就下去了,而且寫出了作品,東西寫得好,區黨委和大家都很滿意……”
但是,等他回到烏魯木齊的時候,“文藝整風”已經開始。電影《北國江南》和《早春二月》正在接受批判,對《海瑞罷官》也已開始“商榷”、“爭鳴”,氣氛極為肅殺。在這種氣候之中,怎麼會有王蒙寫作與發表作品的可能呢?已經排好版的《紅旗如火》,在付印前被抽了下來。人們竊竊私議:“王蒙這樣的人是不能用的……‘右派’帽子雖然摘了,但仍然是‘摘帽右派’……”難道他永遠被排斥在革命文藝隊伍之外嗎?我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萬裏迢迢來到新疆,到頭來竟仍然是“不能用”!
王蒙對我說:“這種事情真是毒化我們的生活啊!什麼時候生活裏能夠消除這些毒素呢?”
文章雖然發表不成,王蒙心裏卻留下了去南疆的深切感受。他瞻仰了世界馳名的喀什大清真寺,目睹了在塵土彌漫的街道上行走的戴麵紗的女人,品嚐了南疆盛產的各種瓜果,還結識了不少少數民族友人。其中麥蓋提縣文化館的阿卜都米吉提·阿吾提,當我們1990年秋再次訪問喀什的時候,還特意趕來看望我們!
最令人難忘的是,王蒙買了兩頂精致的羊皮小花帽,微型的,用針別在頭巾上作為飾物,據說這是於田婦女特有的裝飾。直到如今,我仍把它保存得完好無損。還有一件質地上乘的風雨衣,王蒙說那是在喀什一家進出口貿易商店買到的,底灰色,袖口、衣領、口袋和前襟都鑲嵌有淡藍色的寬絨邊,式樣新穎,色彩協調,我很喜歡它。以至於到了80年代,我穿上那件風雨衣,仍然覺得式樣並不落伍。
年底,又說下鄉搞社教,王蒙也榜上有名,並參加了集訓。但後來傳出消息,有三個人“沒資格”,不配當社教幹部,被“退回”。一位是畫家,因有海外關係;另一位是個維吾爾族女同誌,據說在“反修”鬥爭中有思想問題;第三位就是“大右派”王蒙。當時,下鄉搞社教條件很艱苦,要求也很嚴,不過像王蒙這樣的體質,下去搞上幾期是完全能夠勝任的。
現在不用去了,這對於我倒不是壞事。但他再一次被排斥,被打人“另冊”,又使我們感到一切都是那麼渺茫。
當然,也有許多好心人設法幫助他,保護他。
當時的文聯有關負責人請示自治區黨委主管文教的書記林渤民同誌,把王蒙怎麼辦才好。研究結果,他們想出一個辦法——找個條件好一點兒的農村,讓王蒙以“勞動鍛煉”的名義下去,長期蹲點,同時兼一點基層工作,這樣既有勞動鍛煉的性質,也有作家深入生活的意思,而且還可以把家也搬了去,安心在農村多待幾年。
這樣的安排,在當時情況下,可以說是最佳方案了。第一,有利於深入生活,了解生活,開拓眼界,擴大知識麵。這對王蒙和他的文學生涯肯定是有好處的。當初我們決心離開北京到新疆來,追求的不正是這個嗎?第二,王蒙早就下決心要學習維吾爾語,在南疆已經學了一點,但因為身邊有翻譯,學得不算快。這回去農村落戶,幹脆把他“拋”到一個維吾爾農民聚居的村落,不管怎樣,也得學好維語,以至多年以後,他竟自詡在“伊犁語言學院”進修了6年——一個碩士生的學習時限。第三,他正好躲了風。政治氣候一天比一天緊張,王蒙如果待在烏魯木齊,無異於坐以待禍,自找麻煩。不光是自己,還會連累文聯和區黨委。到了農村,目標就小得多了,誰問起來都好說,下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