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都是話癆(1 / 2)

我們之間的談話不約而同有一條原則:不聽、不傳別人的閑話。特別是涉及人事關係的——我們常常懷疑傳閑話的人就是製造閑話的人。

愛說話,這大概是我們的一種癖好。從早到晚,隻要我們在一起,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難怪女兒常來幹預說:“你們累不累啊?”

無論是坐下來正式談話,還是隨時隨地隨意聊天,我們的說話,自認為格調是高的,內容也海闊天空:天文地理,詩文歌賦,古今中外,人生感受,世事哲理……這也是因我的清高和王蒙的豁達所致。我們之間的談話不約而同有一個原則:不聽、不傳旁人說的閑話,特別是涉及人事關係的,對他人傳的閑話不感興趣,甚至感到厭惡——我們常常懷疑傳閑話的人就是製造閑話的人。

對發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們采取的是往下撤火的方法,決不做“你蹦一尺,我跳一丈”的蠢事。生活中我們夫妻間也免不了有某些不和諧,為某件事爭吵,一般說來往往是你急我不急,我急你不急;尤其是一方真的動了肝火,另一方即使有理也要讓三分,待氣消了,不那麼激動了,我們又是一次長談。在對待外來影響時,如果是我們中一方在外邊受了委屈——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跟另一方訴說,都是相互勸解、消融,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王蒙特別愛講寬容,我們都是去體諒對方的心情、對方的處境,以善心分析人家肯定會有一些不如意的事,使他的思維混亂,做了些錯事,說了些渾話。我們會說許多話,可能也說了許多廢話,最終仍是說到“寬容”兩個字。隻有寬容了他人,才能得到自己心理上的平衡。

一天,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看這是不是一篇小說的題材?”

我說:“又有什麼事兒打動你了?”

他說:“人活了這一輩子,有的人不做自己應做的事,整天價去研究別人,鬥來鬥去,打來打去的,真沒勁,多不值!”

“這算什麼小說啊?”我說。

“有這麼一對人,年輕時結下血海深仇,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鬥了幾十年,鬥得筋疲力盡,越鬥越起急,越鬥越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在耄耋之年的一天,他們在某一條小街上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但是他們做出的反應出人預料,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沒必要再鬥下去了,於是不爭、不打,沒有那些仇仇恨恨了。他們心平氣和地以真誠的微笑和慚愧的心情去迎接對方,去靠攏對方。在他們各自的心裏,都發出同一種聲音:‘我太愚蠢,白白來世上一遭,為什麼做了一輩子蠢事……’”

沒等他說完,我連聲叫好:“你寫,要寫精致,要寫出他們各自的心態。結尾精彩,大手筆,像歐·亨利的小說,戲劇性的結尾。是個短篇。”

至今,這個短篇他也沒寫,也許是因為還沒有達到他所構想的境界吧。

我們有過風和日麗的生活,也經曆了暴風驟雨般的坎坷。什麼是人生?每個人都會有他自己的體味,我們交流得很多。在特定環境下,造就了許多不同的人物,每一個人物都有他的一部故事,我們常常交換對各種人物的看法,從不同視角觀察,力求全麵,力圖站在人物自己的立場上設想,他怎麼會這樣想和這樣做?越談越熱鬧,還真有它的內涵。這樣的談論很可能成為王蒙一部新小說的契機,而這部小說,還真是從生活中來的。

也有時是他把一部長篇小說的構思、詳細內容,各個人物之間的縱橫關係,故事情節的展開……從頭到尾對我說。他說著說著,中途自己意識到了什麼地方不妥,立即更正過來;也有時是我發現了什麼疙裏疙瘩,稍一遲疑,他馬上意識到,便連連點頭。王蒙說每跟我敘述一回,像是在電腦裏排了一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