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成也黛玉,毀也黛玉
其實,在寶黛的婚姻大悲劇之前,整個大觀園裏頭已經不像個樣子,這裏那裏,骨頭縫兒裏,頭發絲裏,都散發著一股一股的衰敗悲涼之氣。迎春嫁了,寶釵搬了,湘雲也不來住了,園子裏冷冷清清的,就隻剩下怡紅院和瀟湘館還在苦撐著,瀟湘館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黛玉年齡越大,心事越重,身體越受連累,動不動就嗽中帶血,紫鵑急得要死,費盡心思給她調理。可是黛玉病已成勢,慢說養不起來,就算養得起來也沒有用,傻大姐透露了寶玉娶寶釵的信息,黛玉不盼自己快好,倒盼自己快死,是以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這時候,守在黛玉身邊的隻有一個紫鵑,明知苦勸勸不過來,還要苦口婆心地勸來勸去。
到黛玉真的要死,掙紮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我的親妹妹。”
叫人怎麼不下淚。原來活了這麼一輩子,隻有這麼一個知心的人。原想著嫁寶玉,也帶過紫鵑去,親親熱熱兩夫妻,親親熱熱兩姐妹,沒想到落這麼一個結局。最後的遺囑也隻好托付紫鵑:“妹妹,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幹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
一句話說得我大哭。以前親的,熱的,一時好了,一時惱了,病了給自己找大夫用藥的,一天三趟往這兒跑,天天不看自己就睡不著覺的,到最後燭影搖紅,娶別人去了,親人隻有一個小紫鵑了。這句話裏,有多少的恨啊,像個大秤砣,沉甸甸地墜著。
愛聽駱玉笙老先生唱的《哭黛玉》,老先生是真懂了紫鵑和黛玉的情意的,黛玉囑咐紫鵑,一句句都是牽掛不舍:
“你我相隨這幾載,同心合意兩無猜。自從我得了這個冤孽病,難為你時時相守未離開。難為你知輕識重得人意,難為你軟語柔情解悶懷,難為你早起遲眠耐著性兒捱。眼皮兒終夜何曾閉,眉頭兒終朝展不開。萬種的溫柔千般的親愛,就是我那骨肉親人也趕不上你來……從今後你一寵的性兒休要使,心兒要細嘴兒要乖。到不知將來派你到何房去,隻怕那別的姑娘你服侍不上來。”
可憐紫鵑到了臨頭,還是癡心不改,仍指望把姑娘勸回來:
“我勸你把那些閑愁閑悶全擱起,安心調養少悲哀。萬一蒼天可憐見,豈不是月落重升花又開。再和你手摩圓鏡調香粉,再和你黛挽盤龍整玉釵。再和你尋花小徑持紈扇,再和你並坐紗窗刺繡鞋。再和你添香侍立觀書畫,再和你步月隨行踏翠苔。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寒夜挑燈鬥骨牌。那才是奴家的真造化。我紫娟情願永許長齋。才稱了我的心懷……”
及至她死,最疼的是紫鵑,最痛的是紫鵑,哭得最厲害的是紫鵑。寶玉和寶釵成親,需要一個黛玉身邊的人,林之孝家的來叫紫鵑———不是她要叫的,是二奶奶和老太太要叫的,抗命不遵的,也是一個紫鵑。黛玉死後,最恨寶玉的是紫鵑。
黛玉這一死,不光打破自己一世的迷夢,也打破紫鵑對於生命和愛情的迷夢:
“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癡心妄想。乃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幹淨!”
這場寶黛之戀的悲劇結局,不光是寶玉的悲劇,黛玉的悲劇,也是紫鵑的悲劇。“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這句話,像一柄劍,斬斷紫鵑對愛情的向往,從此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凍,才肯跟著惜春遁入空門。焉知曹雪芹給紫鵑的這個“慧”字,不也有“慧根”的意思?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從一個娶、一個死上頭,看到人生局限,明白“色”與“空”的辯證。
一個黛玉,成全了一個紫鵑。一個黛玉,也毀了一個紫鵑。
我們來給紫鵑假設另一種結局:如果黛玉不死,她是一定要跟著出嫁的,無論是嫁給誰。那麼,她是收房呢,還是配人?若是收房,她和黛玉的關係怎麼處?估計又是一個平兒,一朵女人花,對黛玉忠心耿耿。若是嫁的人也如賈璉一樣花心,她恐怕不肯像平兒一樣寬容罷?為了黛玉,她也得爭。若是配人,可真就委屈她了。什麼樣的小廝堪可配冰雪聰明的慧紫鵑?所以說,黛玉的死是必然結局,也是最合理的結局。紫鵑的出家,也是必然結局,也是她最合理的結局。典型人物的典型命運,是之謂紫鵑也。
紫鵑為人,用梅閣先生的話說,就是“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讀之”。
整個紅樓裏,兩個女人之間有戲的,隻有兩對:一是鳳姐與平兒,一是黛玉與紫鵑。如果說黛玉果然是一塊晶瑩剔透、瑩潔無瑕的玉,那麼紫鵑就是玉旁邊一片淡綠的葉子。“玉葉”,原來也可以有這麼一種溫情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