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雪,在上一個世紀的歲末就想下了。不知是不是機緣沒到,直至這一個世紀的年初才漫天皆白。這一場雪真大,連老北京都這麼說。但再大雪也有停下之際,甚至是說停就停。那天吃午飯時,我對妻說,去雪中散散心。不料午飯後就不見了雪飄之影。現在我燈下獨坐,雖說雪早已停了多日,因為冷,就一直沒有化掉。盡管沒有化掉的已不是雪,而是冰。窗外有一角是平白的,平白無故。而這幾天又有月亮,現在就有,滿滿的,像桶涼水。天地素潔一新,像是素不相識了。想起張岱的一篇小品,約略有人如幾粒芥子雲雲。於是天地越發地素潔一新,越發地素不相識了。忙找出《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來看: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這一篇小品名《湖心亭看雪》。張岱的這篇小品,是《陶庵夢憶》中我最喜歡的一篇(《西湖夢尋》中也作附錄收入)。因為覺得幹淨。
張岱的小品都像在宣紙上灑點淡墨,而《湖心亭看雪》,尤其像在一張丈二匹宣紙上灑了幾點淡墨。沒這幾點淡墨,丈二匹宣紙就像丈二和尚讓人摸不著頭腦,太高了,也就是太空,或者說太空白。在我看來,空白原說不上幹淨,也就是說空白並不等於幹淨。幹淨像是一種精神,但幹淨與其說是精神,不如講為物質更為傳神。物質傳神,傳物質之神,傳幹淨之神。
宣紙上的淡墨點,是我日常生活中最幹淨的東西。我畫水墨畫時不用點淡墨,會總覺得意猶未盡。說老實話,沒品位的人是用不好淡墨的。我這樣說,並不以為自負,因為我隻是喜歡用淡墨,並不見得已用好了淡墨。有句話叫“人書俱老”,用淡墨也有滴水穿石的時間推門而入,人墨俱淡。還有就是枯筆。我在論友人書法時說過:“枯筆和淡墨,這是黑裏求白的具體表現。枯筆使白破黑而去,如月出天山;淡墨讓白摸黑而來,似燭照鐵屋。不知道黑裏求白,就不要用枯筆淡墨。尤其是用淡墨,乃白天點燈的禪意在暗處的支持,得不到這一份支持的人,就退避三舍吧。”
《陶庵夢憶》就是一部淡墨之作(相比之下,《西湖夢尋》更像是逸氣流宕的枯筆山水手卷)。張岱以亡國的沉痛作了這幾點淡墨的廣大背景,所以這幾點淡墨也就不輕不浮。這幾點淡墨又是宿墨,也就更具滄桑感了。在這一個方麵,餘懷的《板橋雜記》與張岱的《陶庵夢憶》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在少年時代不喜歡宿墨,嫌它不天真。跡近中年,愛宿墨如愛美人。美人之美,按李漁的說法,是美在一個“態”字,而不是相貌。宿墨比起新磨之墨雖少天真之妍質,但多了份爛漫的從容。“天真爛漫”常常連在一起講,但在我看來,卻是兩回事。具體地說,唉,我也說不清。拿京劇流派裏的荀慧生先生和梅蘭芳先生作比,荀派天真;梅派爛漫。說到京劇,真要來比方宿墨,我就說宿墨更像青衣裏的程硯秋、老生中的言菊朋。宿墨是涵養,要涵而養之,一涵三養的。滄桑感也是涵養的一部分。有了涵養這一層底色,張岱持論就鋒芒所向而又不偏不倚。不偏不倚抑或寬大為懷,都是爛漫的從容的結果:
阮圓海大有才幹,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陶庵夢憶《阮圓海戲》》
賈秋壑為誤國奸人,其於山水書畫古董,凡經其鑒賞,無不精妙。
賈雖奸雄,威令必行,亦有快人處。
--《西湖夢尋《大佛頭》》
阮與賈作為奸人,在江南民間的影響僅次於秦檜嚴嵩,可說是全仗了戲曲《桃花扇》《李慧娘》的傳播。這兩個奸人,尤其是賈秋壑,張岱是本可依仗亡國的沉痛而指桑罵槐或者借題發揮的,他卻一筆帶過。因為這亡國的沉痛一旦訴諸筆墨,就應該是屬於審美意義上的,張岱深諳此道。張岱的亡國之痛他不是哭出的、喊出的,而是要讓我們自己去品出。品出了這點,是久扣柴扉門初開。到讀出亡國之痛究竟還隻是一張丈二匹宣紙,精妙處是那幾點淡墨。那幾點淡墨就是流連光景、追憶逝水年華--有一種人性的精密度和哲學意義上的“隻是當時已惘然”之時,才算曲徑通幽了。接下來再進一步的閱讀,像是登堂入室,兩人對坐,或一味家常,或天方夜譚,人性與哲學意義盡可免談。因為凡是優秀的文學作品都同這兩點若即若離。這其實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的共性。而《陶庵夢憶》之所以是《陶庵夢憶》,張岱之所以是張岱,全在於他的個性化筆墨。張岱是明清小品作家中最知墨法的一位。最知筆法的,大約是鍾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