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後記(1 / 1)

賠我一個蘇州

我並不是太喜歡江南,無論是詞,還是物,都有點軟,有點粉。江南是奢侈的。許多地方都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一個在江南長大的蘇州人的理解力。

我眼中的江南很小,我常常把江南看成蘇州。蘇州是江南的大於整體的局部。它占有江南不多的美,但患有江南不少的病。從人性上談論蘇州,大概如此。

軟和粉,其實也不錯。隻是江南的軟和粉,是有點軟有點粉,還到不了極致。就不好玩了。軟但不是水性,粉但不是鉛華,小家子氣,風土人情都缺乏大手筆。江南的小家子氣,不是說江南的山水,說的是江南的文人--江南是被江南的文人搞小的。尤其是近這幾十年。

“一星如月看多時”的黃景仁,北上京師,除了謀生,更是求活--以求大一點的文化空間,文化空間大了,個人才好找活路。謀生像是物質保證,求活像是精神需要。後來的鬱達夫對黃景仁情有獨鍾,看來不僅僅是隔代知己,還是在地理上的逃脫。精神需要往往是從地理上的逃脫開始的。隋朝開皇年間,大英雄楊素把蘇州從伍子胥圈定的城池中逃脫了出去,在七子山下建了個新城,這不能光認為是出於軍事上的考慮。楊素的藝術氣質箭在弦上,到了他的子孫楊凝式手上終於射了出來。百步穿楊的時候,就是洛陽紙貴。楊凝式在洛陽書壁,恰好五代--江南也就是在五代之際發跡從而名聲大振的。俗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就是五代人的發明。

隻是我在蘇州生活,卻從沒有身居天堂的感覺。我一直尋找著這種感覺,結果是別人的天堂,他們的城市。我在蘇州是這種感覺,現在離開了,還是這種感覺。我已難以和蘇州達成諒解。盡管應該把蘇州和蘇州人區別對待。可以這樣說,迄今為至,我受到的全部滋養來自蘇州,我受到的全部傷害來自蘇州人。對具體的人事耿耿於懷未免斤斤計較,想一笑了之,真能一笑了之的話,我又覺得自己不是在韜光養晦,就是在裝孫子了。這可能是一回事。韜光養晦在坊間的說法就是裝孫子。於是困難的問題是裝孫子的到底是老子在裝呢還是兒子在裝--這是裝小;還是曾孫子在裝呢還是末代孫子在裝--這是裝大。既不能裝孫子,又不想對具體的人事耿耿於懷,就隻得把一口惡氣吐在蘇州身上了。我是因為蘇州人才不諒解蘇州的。這話聽上去很自負。我當然是很自負的,否則也就難以求活。自負是山窮水盡時的精神需要。與途窮而哭一樣。我的宗教是藝術,我的信仰是自負。

蘇州已被有知識沒文化有客套沒教養的空氣汙染了。

我一寫到蘇州,就會心態失衡語無倫次。

也正因為如此,蘇州讓我保持了現實感:你還將受到侮辱,你還將受到損害,你還將受到不公正,隻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也正因為如此,我要感謝蘇州--它讓我盡可能地一意孤行獨來獨往。

我現在生活在一個遠離蘇州的地方,感覺日子安逸了,就會回蘇州。蘇州至今倒還不失那樣的能力,可以把我搞得亂七八糟。在中國,我看非傳統安全因素文學作品在狹隘的小城出現,它的發生方式似乎更可靠些(2001/9/17/2:30)。

以上的文字斷斷續續,像是一個提綱。寫到淩晨,撐不住了,就睡。現在起床續寫,想補充、發揮,興致卻沒有了。就說說這本書。

這是一本寫江南的書。在接受寫這本書之前,我已寫了許多。後來著手寫書了,就有點鄭重其事,反而成了個負擔。就不免勉強。為了完成這本書,我回蘇州住了近兩個月,去蘇州前,擬了二十餘個題目,結果隻寫出有關評彈的一篇。另外完成的三五篇都是在二十餘個題目之外的。如果我不回蘇州,可能都完成了。一回蘇州,就忍不住為周圍的人事生氣,以至失了寫散文的心境--

賠我一個蘇州!

蘇州被搞成這麼個樣子,哪裏還有一點古城的味道?

賠我一個蘇州!

人不能死而複活,城市也是如此。杜牧之的江南,範石湖的蘇州,在前三十年還依稀可見,在近十年被破壞得比任何時期都要厲害。現代化的代價如此之大,盲目、急功近利、割斷記憶……最後必將得不償失。其實這不是現代化的問題,普遍的浮躁、當事人和決策者的草率、市民的麻木、地方名流的心懷叵測的順從,用偷梁換柱的現代化覆蓋不能再生的文物性。江南的一些城市具有文物性……

這段文字也應該是在2001年9月17日寫的,寫了一半,中間有點事,沒有完成,以致終不能完成了。作為後記,我想意思已到了。是為後記。

2001年10月20日於雙城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