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在我還穿開襠褲的時候,我老爸就毅然停薪留職。放棄他縫紉機廠澆鑄工的鐵飯碗,幹起打魔芋的營生。年輕的父親,文化不高,外表高大魁偉,內心卻懦弱膽小。這樣一個人,扛起了一個家。把所有的嗬護,都給了我母親。母親沒有戶口,沒有工作,那個年代,我父親的工資還可以應付生活。但是漂亮昂貴的皮鞋卻是買不起。`我爸爸很愛很愛我的母親,於是一個人,下班了偷著去大堤上,挑磚。磚很沉,但是父親有的是勁,他的腦海是他的妻子看到皮鞋時的驚喜神情。憑這勁,我老媽一直是個不落伍的美人,而我父親的愛都化做了力氣。在後來的許多年,他都是用力氣來支撐這個家。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每天每夜工作忙……我那幼小的記憶,竟然深深印著我父親車間的一景,燒紅的鐵水在熔爐裏放出熾眼的強光,穿著厚重工作服的工人們,用一個個鋼勺舀起一勺紅色,對準地上的模子,將鋼水緩慢澆鑄。地上全部是星星般放光芒。這是我在門口偷看到的,那時我三歲,照理,不會有記憶。
為了這個家,他丟掉鐵飯碗,告別工廠,開始打魔芋的營生。
我的家,在三裏橋街道的一個拐角處,是花了500快買下的兩間青瓦房。外是一坪院。院裏種有月季,芭蕉花,地雷花,還有一株芙蓉樹。我家是北屋。東屋是鄰居艾家恩媽。南邊也有人家。一條小溝靠西流淌。兩塊大青石板橫在上麵,成為我們進出必過之橋。過橋有一坡,坡上是大馬路。
一日傍晚,大馬路上來了一輛大卡車,我爸神色飛揚地指揮他們扛下一麻袋一麻袋的東西。整車的魔芋都裝進了我的家。
看著滿堂屋的麻袋,連臥房床下都塞滿。我喜不勝收,連忙伸出小手去探個究竟。
被我老爸當場拎出去,“麻手!碰不得的!”
父親在我家與鄰居家的隔巷中,搭了一間作坊,壘起兩個大灶,支起兩口大鍋。在門口的台階邊,修了一個大水池。池子的水,排到小溝。在水池邊,我終於見到了魔芋,顏色烏黑,個頭停大,滿頭疙瘩——暴腦古腦。
它們堆啊在我父親的腳下,我父親正用水衝洗它們。然後,拿一小破瓷片刨上麵的黑皮。不一會,裏麵的粉紅色露了出來。
刮去黑皮的蒟蒻,粉裏透白,脫胎換骨。
接著,父親拿來個鑲有鐵皮的木板放在盆裏,那鐵皮上滿是小洞形成的利齒。他把它們一個個的拿在上麵磨成粉色的漿泥。父親的手,布滿青筋,在他磨磨芋的節奏裏,還輕哼著《紅燈記》“我家的表叔,數不清……”一邊慈愛地看著旁邊發呆的流鼻滴的小花襖。
據說,在我出世的時候,我爸也是哼著歌,一路抱我回家。
我爸的身世有些淒慘。很小父母就離婚,各自組建家庭。7歲那年有了一個比他大14歲的繼母。借口父親淘氣,繼母打他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晚,父親做夢,夢見一隻滲人的黑貓從窗子裏跳進來,嚇得他連聲直叫“媽呀!媽呀!”淒厲刺耳。繼母被驚醒,不由分說,又是一頓狠揍。父親跑了出來,或許是想去找他的親生母親,流浪在了資江邊上。夜裏躲在小木船的艙底下。白天偷江邊的人家曬的紅薯幹果腹。而他的母親在哪,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母親已經改嫁,再也不願收留他。最後無奈,隻得回家。這幾日,家裏沒人尋他。不久我的父親,被爺爺送到一個地名香埔侖鄉的堂兄那裏。做了養子。鄉下幾年,父親長結實了許多。這位我的“鄉下爺爺”無兒無女,很疼我的父親,隻是太窮,大冬天的,我父親打著赤腳挖紅薯。天寒地凍,沒有鞋子穿。
而他的父母,個自又生了好幾個弟弟妹妹(我有好多的叔叔,姑姑)。卻沒有一個,伴他一起長大。他是一隻孤鳥,被拋棄在了巢穴之外。
因此,我父親想讓我得到,他沒有享受過的愛。
父親把磨好的漿,倒進鍋裏,這漿十分粘稠,想攪都攪不動。父親拿來棍子,一頭插有許多小棍,象齔叱的狼牙。
父親打魔芋的時候,他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形狀凸起,象一尊動著的雕塑。這是拿過沉重鐵勺的胳臂。要多大的力氣,一下,兩下,漿泥在他的棍下旋轉。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必須把漿打鬆打均勻,然後加些水。再繼續攪拌。在父親的力氣下,粘稠的漿液漸漸變得不那麼濃。灶下開始生火。這時可以加快速度攪拌了,因為,隨著水摻得更多,漿液越來越稀了,越來越透明了。
這時再倒進攪拌後沉澱好的石灰水。繼續攪拌,加水。直至滿滿一鍋。沸騰後再煮一會就差不多了。
父親把一層薄膜,覆蓋在鍋上。
這是一次完整的製造過程。第二天清晨,母親和他一道,去菜市場賣。很好賣。我母親有了一個響亮的名號:魔芋西施。
許多年經久不衰。
轉眼一年,我爸在郊外外婆家邊上,蓋起一幢兩層小樓。
我上了小學,家裏的電器越來越多。我家成為這條街先進的萬元戶。
九十年代,下海的浪潮席卷中國。當後來,鐵飯碗被徹底打破的時候,我父親慶幸的發現把這些年的光陰交給自己還頗有些先見之明。但不久,他也陷入迷茫。
說起我父親是怎樣由一個澆鑄工成長為個體戶,還不能不提我的外婆。
其實我老媽雖是鄉下丫頭,家底還頗殷實。外公外婆在當地德高望眾。外婆:五十年代,下放到農村,並與我外公“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當時主要生計是種菜賣。後來,鄉衛生院招衛生員,賣菜婆以她的聰明能幹,被破格錄取。可組織上的要求是,和我外公,劃清界線。因為我外公成分不好。從此,外婆象上足了馬達,勤學苦練。卻隻字不提與外公劃清界線的事。政策是嚴格的,說一不二。那一年,外婆很少回家,她知道這樣會引起注意,給人把柄。夜晚,外婆偷偷流淚,想念丈夫,女兒。他們可是我的一切,難道一定要我放棄這一切,來改變種菜的命麼?外婆堅強,在工作上,處處小心謹慎。後來院長發現,走誰都可以,惟獨她不能走,沒有比她更心細,更能幹,更能吃苦的護士了。她用行動打動了所有人。沒人提及此事了。曾經很害怕失去外婆的外公終於可以放心了。隻是外婆工作了十多年,鄉衛生院劃到了市區,外婆為了調回戶口鬥爭了很多年(唯一的傷疤),卻是不能如願。
指引出打魔芋著路子的正是我的外公。外公開了一家穀酒作坊。也許是看我父親幫他抬酒缸的力氣不錯,發現了這個人才。
“賢婿,你現在倒是可以考慮做這事,你工作怎麼辦啊”
“哪個有錢景嘛?”
“當然是打魔芋。你算嘛。”
外公會計學了得,拿出算盤,三下五除二就給父親算開了。
外公是隊上有名的文化份子,若不是時運不濟,早是一隊之長。大大小小的事,鄉裏鄉親都願找他出主意。搬條竹椅,傲視群雄,運籌帷幄,慷慨激揚。或許受此熏陶,大姨考上人民大學法律係,從此走上人民法官這條道路。
打魔芋的確掙錢,那隻是說和死工資相比。況且,這是苦力活。但是這可是嶽父大人指的路。嶽父嶽母,是父親的再生父母。當年我父母結婚,還是外婆到我親爺爺家說親,卻被我繼奶奶挖苦諷刺一番。還說什麼他們沒有錢給。怎麼找個農村的之類。我外婆當場回敬:“你是城裏人。你不要你們兒子!我是個鄉下人,我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外婆操辦了婚事,而父親的父母,都冷漠到不來參加。
外婆是個很有骨氣的女人。人緣好,幹事情風風火火,沒什麼不成。跟著我外婆,就如在黨的紅旗下,驕傲自豪。溫暖幸福。假如外婆做官,定受子民愛戴。
見外婆也沒意見,父親當即表明態度。“要得!這事!要得類!”
外婆家在城北資江河畔的一個垸裏。對麵的江中央是青龍洲。一個非常靈性美麗的地方。
外婆家不遠有座“關王廟。”一直有個老尼姑。廟很古老。前幾年翻修,老尼姑沒處住,在廟門口搭了個棚,最少九十多歲了,還可以自己生火做飯。
我小時候去外婆家,一般是父親抱著去,路線如下:先坐公車,坐到終點。下了車,再走路。先走大馬路,然後走河堤,石子路,最後是關王廟後的泥巴路。
父親的胳膊是優等軟座,隻可惜我對麵還坐著一個人,我老弟。
這個家夥,平白無故跑來和我搶座位。我衝他不住地翻白眼。那時的階級鬥爭,無外乎哭和鬧,反正外婆家熱鬧。外婆家的親戚很多。什麼過年,做壽,嫁姑娘娶媳婦,白喜事,我們都是要去的。我對外婆家最大的印象,便是那一桌子一桌子的席麵。在現在能找著的錄像帶裏,我看見這一幕:人聲鼎沸中,我捏著拳頭在凶神惡煞地衝誰嚷嚷,那便是我老弟。
我老弟小我一歲,如今,他也不欺負報複我,隻是管我叫妹妹。
老弟陪伴在我的快樂的成長歲月,浸在父親辛勞的汗水中,這我一生的財寶。
父親整整打了十年的魔芋,在這日子裏,父親最高興我們平平安安地長大。
改革的春風襲來,外婆這邊的親戚,許多人,隨著社會的變遷,改頭換麵,煥然一新。有人開了磚窯,有人生產預製板,有人買了采沙船,有人成為建築商,有名的老板,都蓋起了獨門獨院的新房。而我爸這時不再打魔芋,而是開了家卡啦ok廳。
那時候,城裏大部分工廠都麵臨倒閉,我的那些城裏的親戚,相繼失業。住在象鴿籠子一般令人憋氣的單元樓房,領一些少得可憐的補助。我的大叔,原來在湘中鍋廠下了崗,跑起了摩的。城裏,摩的已人滿為患,整治得更嚴。
錢不好掙,可以說下崗的太多,都想做點生意,競爭激烈,哪還有錢掙呢?就說我爸,先前那些年,生意好做,魔芋是供不應求。倒也積累了一點原始資本。後來,競爭越來越大,生意難做了。開歌廳吧,不久,一夜間冒出春筍般的無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