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都用低而急促的聲音互相地把消息傳遞看。於是靜靜地窺伺著從汽車裏爬出來的什麼人,看看他們的動靜,——最初爬出來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煥發,態度緊張,瘦小的麵孔很白淨,年紀還不大,眼睛放射著輕蔑驕傲而難以親近的光焰,有兩枝匣子槍和一枝左輪在背著,他對於這些陌生人決不理會,他從汽車裏一爬了出來,就趾高氣揚的跑上樓上的主任室裏去了。第二個爬出來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麵貌雖然很漂亮,卻黯淡地毫無光彩,他爬了出來之後似乎還在辦事處的門口停了一下子,態度的嚴肅性毫不低減,這嚴肅中所包含著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絕大的秘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別的地方去,看來是一個和後方辦事處毫無關係的家夥。
第三個爬出來的是馬夫謝金星,他懵懂,紛亂,一爬了出來就立即給四周的生疏的氣氛包圍著,……有一個麵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夥,他輕著腳步,低著腰,——似乎並不是不知道謝金星是一個下等人物,因而輕蔑地對謝金星揮著手,從那厚的嘴唇裏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使謝金星遲鈍而單純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揮著的手所引動,——旁的人卻每一個的麵孔都泛出了輕鬆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謝金星的肥大臃腫的臉上。
當謝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麵前的時候,厚嘴唇低聲地對著謝金星說,——總指揮有信給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國君,當的是上尉書記,我們總指揮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認得他嗎?有一位,他名叫鍾維嶽,是剛剛從德國回來的,怎麼?你連他也不認得?還有一位,他名叫蔡霖,……——蔡霖?謝金星愚蠢地反詰著,當別的人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很驚惶,而當他對別的人說話的時候,他就平靜下來了,因而也從愚蠢中變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還有一位,他的年紀頂小,他名叫鄭國傑,……別的人也來詢問了,把謝金星包圍著。
謝金星也不再反詰,他冷靜,平和,間或說出了自己的眩糊,紛亂,誰都不能懂得的意見,使旁的人都喜歡他,並且對他發出了更多的詢問。
第二天,大約是上午十點鍾的時候,中尉副官把謝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麵孔帶著怒氣,用短促的聲音對謝金星喝問著,隨即帶謝金星向總司令部的馬房那邊走。
——你應該是在今天早上就出發的,但是你遲了,……中尉副官嚴厲地對謝金星責罵著。
在馬房的左邊,有一列低矮而細小的房子,牆壁塗著黑灰色,每一間的門邊都釘著長長的藍色的木牌子,寫的是和馬路的牆壁上或電杆上平常所見一無二樣的抗×救國的標語。中尉副官在第二間房裏找出了一個小兵,小兵又從別的地方找出了一個馬夫,——為著要在馬房裏鑒別出指揮官新買的那匹馬,馬夫又找到了他們的馬夫班長一同來。
馬夫班長,一個精警而有決斷的壯年人,身體瘦小,聲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著另一個馬夫的名字,把另一個馬夫也找出來了。
馬夫班長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馬房之間的一幅小小的曠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陣友誼的交談。他的態度並不如中尉副官那樣的緊張。他詢問了中尉副官關於前方的一些情形,而當中尉副官正準備著作更詳細的回答的時候,他就點點頭,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於是對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點便宜之後,從而設下了更深的詭計,而自己是始終對那卑怯可憐的靈魂居高臨下地俯瞰著。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緊張著,至於紅了臉。他於是回轉頭對謝金星發出更嚴厲的怒喝,——謝金星已經隨著那最後出來的馬夫的指引,從馬房裏把指揮官的馬牽了出來。
這是一匹雄偉,壯健的白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純淨,一根什色的毛也沒有,額上的鬃毛和馬尾都是新剪的,它對於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懼,也不自驕,卻帶著一種神秘的人與馬不同類的隔閡,在一轉身一舉足之間,顯出了一種寬宏,柔美的氣度,時而把他的友伴謝金星放在一邊,高高地舉起了那長而秀麗的頸脖,對深遠而蔚藍的天空凝視著。
謝金星騎著指揮官的新馬,在這天的下午離開了南寧。
一出了南寧的北門,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馬快跑了一陣。
回頭一望,南寧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噴著灰色而疏薄的氣體,——無線電台變成了和天幕相距很遠,整個的南寧城似乎都已經陷進了深凹的低地裏去,山野像潮水一樣,一個浪頭逐過一個浪頭的在前麵湧上來了,天地的中心卻顯然地正跟隨馬的狂奔而移動著。
謝金星快活極了。他驕傲地揚著鞭,叫這匹非凡的白馬跑得更快些。
他覺得混身鬆動,筋骨裏充滿著新的活力,一點別的拘束也沒有。而當那白馬馳緩了下來,在慢慢地走著的時候,他就唱——銀瓶山頂呀……一對呀——活的鯉魚,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鷹飛,鳥叫……嗬呀,嗬呀……落難的饞狗無人睬,誰呀?嗬,王八,我的皇帝呀……在路上步行的學生軍,聽了謝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來。謝金星帶笑地喝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