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證偽與證實
1.科學沒地位,文明沒希望
這裏講的“文明”沒希望,還不是遠古文明,而是中國的近代文明。古代中國屬於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中國文化,雖曆數千年而沒有出現文化斷層。先秦文化,也曾與古希臘文化雙峰並峙。漢唐文化,也曾獨領風騷於世界。宋代的富裕非彼時世界各國可比肩。明代的強盛時期,猶然居於世界的前列。據西方人統計,在全世界可以確認的發明項目中,中國人的發明,大約占去一半。而中國的“四大發明”,對於西方近代科技的發展,尤其起了普適性作用。但曾幾何時,中國成了弱國,中國人成了東亞病夫。個中原因何在?中國苦苦追尋原因,在五四運動前後,終於發出要求“科學”與“民主”的強烈聲音。中國人之所以由強轉弱,一是缺少科學,二是缺少民主。或者說,一是缺少民主,二是缺少科學。不能缺少科學,但從古至今的中國,還就偏偏缺少科學。這裏說的缺少科學,不是缺少科學研究的能力,也不是缺少科學創造的智慧,甚至不是缺少科學研究的成果,而是科學沒地位,科學家沒地位,科學創造沒地位。科學沒地位。因為中國是一個道德本位的國家,至少從先秦時代開始,就有這樣的傾向。先秦時代,百家爭鳴,然而百家當中,少有科學。儒家是講禮教的,道家是講道德的——雖然彼道德非此道德也,然而,無論對於科學還是對於技術,隻是一味輕視。莊子中還有抱甕汲水的寓言,諷刺技術壞人心智。縱橫家重在遊說與功名,名家的誌向隻在論辯與思考,法家是改革家的樂園,又是政治家的名星薈萃之地,唯有墨家不輕視技術,但它很快衰落了,農家講究實務,偏與科學關係不多。這樣的局麵,對於中國的曆史發展產生很大影響,所以,雖然說古希臘與中國先秦時代的哲學思想,可說雙峰並峙,但這雙峰的特色卻有很大區別。以至古希臘哲學之後,緊接而來的乃是希臘化時代,而希臘化時代正是科學、技術輝煌發展的時代。而先秦之後的中國。則成為一個政治的中國,禮教的中國。雖然它又強大又統一,說到科學、技術,那地位卻黯然若失。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獨尊儒術,可見當時儒學乃是影響最大的學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書不能講,儒更不能論;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從此成為官學,並且就此統治中國2000年,雖幾經變化,其正統地位始終未變。儒學輕視科學,科學沒有地位。科學沒地位,科學家同樣沒地位。這二者其實是不可分割的。中國自古重視四民,士、農、工、商。號稱四民,最受寵的還是士,士可入仕,一入仕就成了官,鯉魚跳龍門,從此離開民的凡境。最受重視的乃是農,所謂“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這民,其實說的就是農民。士人屬於知識分子,卻是不同科技的知識分子。中國古來最重要的製度之一,乃是科舉製,而科舉製考的隻是儒學經典。在初始期,雖然還有種種名目,但都是不能長久的,也是不具主導地位的。唯儒學經曲,地位當然不動。漢時沒有科學,儒學經典地位已然崇高無比,隋唐建立科舉製,儒學經典尤其崇高無比,朱熹確立《四書》、《五經》的儒學經典樣式,以後更成為士人入仕的必經之路。明代實行八股文製,科學、技術的地位已然無影無蹤。所以中國的知識分子,從來都隻有一半知識,隻有社會知識,沒有科學知識。當這一半知識也無地位的時候,中國人就離“東亞病夫”為期不遠了。科學家沒有地位,不管你是扁鵲,還是張仲景,不管你是華佗,還是李時珍,不管你是黃道婆,還是蔡倫,不管你是魯班,還是畢升,不管你是張衡還是李春。這裏麵頗有幾位做過官的,但官運也不亨通。更多的人,都與官職無緣。而在官本位的時代,雖說“無官一身輕”,卻又“無官無地位”。不但沒地位,而且沒安保障,隻有當權者一不高興,就有可能,身陷無邊苦海之中。其中最有影響的人物,當屬蔡倫。英國人給曆史人物排座次,在100位入選人物中,蔡倫名列第七。那地位比哥倫布還高,比愛因斯坦還高,比馬克思還高。雖是一家之言,亦是榮興之至。然而他本人的命運可就沒那麼幸運了。蔡倫之被重視,其實還是近代之事,這時候與他生存的時代,已經過去將近二千年了。但他比華佗還算幸運的,華佗雖然醫術高超,還發明了麻沸散,到最後連自己的性命都沒有保住。科學家沒地位,科學技術成果同樣沒地位。這情況無須多說,隻消看一看“四大發明”在中國與西方的不同命運,就可以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衰敗是存在必然原因的。“四大發明”在中國,隻是玩物而已,但到了西方就成為驚天動地改天換地的大事業。可悲可歎的是,即使到了民國時期,到了共和國時期,科學、技術的地位,依然處在不痛不癢的位置上。有時候,還要倍遭恥辱,倍受折磨。“文革”期間,不但文化掃地,科學尤其掃地,科學家成了臭老九,要他們接受改造,上山下鄉,去“五?七”幹校,向貧下中農學習,說他們的靈魂不幹淨,說他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甚至是反動學術權威。這時的科學技術,已經成為罪惡,那情那景,才真的稱得上是“史無前例”。我們比較上海與香港:20世紀30年代的港、滬比較:上海稱為東方的巴黎,香港的國際地位全無;20世紀60年代的港、滬比較:工商實力相當,但香港的發展顯然更具潛力也更為強勁;20世紀80年代的港、滬比較:上海已全麵落後,百業待興,破舊不堪,而彼時的香港,已成為國際性大都市;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中國大陸在極左時期扼殺文化,扼殺科學無疑是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更為可驚可歎的是,現在的中國,一些主政官員,依然不把科學放在心上,卻把那些無影無蹤的東西當成頭等大事。據《中國青年報》的一篇文章報道:海南某市,自市長到位後,頭件事便是風水先生看風水。風水先生提出了貫通大道‘忠告’,市長決定照辦。為此,就需遷動臨街大樓(才新蓋兩三年),辦法有兩個,要麼拆樓重建,要麼移樓別處。更為奇異的事,不但移樓,而且立下移樓碑文。文曰:移樓當日,萬人空蒼,引頸爭睹者眾,無不嘖嘖稱奇:古有愚公移山,今有吾市移樓。此等碑文,猶如狗屁。立此存照,以為官恥。從經濟上看,單這一舉動,就耗費人民300萬元。中國大陸經20多年的改革開放,是有了很大進步,但汙泥濁水依然不少,歪風邪氣還有愈演愈烈之勢。據《中國現代國際研究所評估七國綜合國力——中國最弱的科教水平》一文 介紹:中國現代國際研究所對美、中、日、俄、德、法、英7國的綜合國力評估項目得出結論是:美國居每一,其綜合國力值遠遠領先於其他6國;日本居第二;法、英、德基本在一個水平上,其綜合國力約近於美國的一半;俄羅斯的綜合國力接近美國的40%;中國的綜合國力值居7國這尾,約占美國的確1/4,法、英、德的1/2俄羅斯的2/3。但值驚歎,值得關注的是:評估報告的取值主要包括經濟、軍事、科技、資源,從報告的角度看,中國最弱於美國的軍事力量,但與其他6國相比,中國最弱的要數科教水平。“中國最弱的要數科教水平”。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但要改變它,也不是一人一時之事。因為它是一個係統工程。既是係統工程,就不僅是個號,仿佛誰一說重視科技了,就真的重視科技了;誰一說“科技的春天來了”,科學技術的春天就無休止的來了;或者誰一說科教興國,馬上就科教興國了。你又不是上帝,上帝說有水,水就流來了;上帝說有光,光就馬上來了;上帝說有鳥,鳥就飛來了;上帝說有人,人就出生了。科技的地位不是說出來的,科技興國也不是為看著好玩的。改變中國科技落後的狀況: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並且在運行機製上有切實的保證;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就要加大科技投入,不能光是口頭表達第一,實際投入倒數第一: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就是改變現行科技管理體製,用符合科學的方式管科學,用符合教育的方式管教育。如果一時找不到這樣的方式,完全可以采用魯迅先生講的“拿來主義”,誰家辦得好,就像誰學習。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就要提高科學教育人員的待遇。現在的待遇有所提高,但總體水平還是太低。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還要各種渠道全然打通,不但國家辦科技,民間尤其要辦科技。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就要廣泛開展國際交流。現在英國伯明翰大學請中國科學院士院作校長,可喜可賀。但既然人家可以請中國人去作校長,中國人也應該可以請西方國家的管理專家來中國大學任校長。而不是人家請出去,就沾沾自喜,一提請進來,就三緘其口,王顧左右而言他。真的提高科學教育的地位,就要探尋科教管理的現代化模式。中國的改革開放,前期走在前麵的是科、教,中國的現代化,走在前麵的依然應該是科、教。如果前後次序顛倒了,那麼,就不僅是科、教悲劇,而是民族的悲劇。改變中國科、教落後的措施,當不止這些,但能做到這些,那局麵一定發生大的改觀。中國現代國際研究所的報告中,也講到中國的發展速度與未來。報告中說:假設美國綜合國力年平均增長速度為3%,中國綜合國力年均增長速度為7%,中國達到美國同期綜合水平國力需36年,達到排行第三的德國綜合國力水平,最快需23年。該評估同時指出,中國始終保持國力的高增長標準,若中國年均增長的速度為5%,35年後達到排名第三的德國水平,是樂觀的。但我要補充一句,那還要看中國的科技、教育的狀況如何,如果這兩方麵的問題解決得好,那麼報告評估的結論是可能實現的。從現在的情況看,確實很樂觀。我們中國人是真的理解並實踐了“科學是第一生產力”的觀念了。
2.科學的,都是可以證明的
科學的,都是可以證明的,就是本章講的“證實”。不能證實的,算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算科學。還是在這個意義上,也唯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說:“所有真正的科學都是自然科學。”證實需要必要的手段,首要手段是實驗。實驗是最直接,最富有說服力的證明,無一一例外,全要實驗。比如證明鋼條的性質,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實驗,通過實驗證明它的強度如何,韌性如何;比如說明水泥的質量,沒有別的辦法,也隻有實驗,通過實驗,確定它的具體標號;比如驗證汽車的性質,沒有別的辦法,還隻有實驗,通過實驗,確認汽車的各項功能究竟如何;比如一種藥物的療效,更需要嚴格地反複地實驗,先作動物實驗,保險了,再由人類試用。不是一個人試用,而且要保證相當的數量,從而找出數據,確立標準,再經各種審核,才能正式投入使用。科學時代,沒有實驗,寸步難行,畢竟這不是經驗時代,更不是神農嚐百草的時代了。況且說神農嚐百草,也要嚐啊,如果不嚐,怎麼知道,哪些植物可以治病,哪些植物不能治病,哪些藥物需要禁忌,哪些藥物不能輕用。科學時代特點,經驗已經過時,至少對於需要實驗的對象而言,已經過時,唯有取得合格的實驗結果,才能通行。一位古代將軍,比如嶽飛,當他看到瀝泉槍時,便連叫好槍,看到莫邪劍時,又連叫好劍,於是佩劍握槍,便算名器歸主,這個叫做慧眼識真。實驗時代,不相信慧眼識真。實在一門火炮,一艘兵艦,一架飛機,它們的性能,不是慧眼可以看得出來的,非實驗不可,實驗一次不行,還要實驗兩次,實驗兩次不行,還要實驗三次。美國的波音737飛機,不知道實驗了多少次,波音767飛機也不知道實驗了多少次。但中國的六六六,是有記錄的,就是實驗了666次才取得成功。一種“毒藥”,都要實驗666次,一項偉大的科學成果,沒有實驗保證,豈非人間神話。能實驗的需要證明,不能實驗的也要證明。例如數學需要演繹證明。中國人最熟悉的哥德巴赫猜想,證明了多少次,陳景潤耗盡畢生精力,把它提高了一大步,但還是沒有完成這個猜想。這個猜想,也許是正確的,也許是不正確的,從數學家的直覺看,它應該是正確的。但正確與否,需要證明,你不能證明它,對不起,它隻是一個猜想,一個猜想,費盡多少精力,難倒多少英雄了!然而,隻要是科學,就該證明。不能實驗又不能證明的,就該實地考察,所以解開古文字之謎,沒有河南殷墟的那些甲骨不行,甲骨文是中國文字的主要發展階段,但沒有實物,隻是推測,而推測不能代替科學。最好的推測也不過是推測而已,而靠著推測是不能真切地反映曆史的。現代的曆史研究,有文獻一派,又有實地考察一派,還有推理一派。三派不可偏廢。沒有推理,就缺少設想,沒有文獻,又缺少分析資料,但沒有考古,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就終於不能解決。史書記載,唐太宗在世時,遺囑以《蘭亭序》殉葬,其實情如何,隻有開棺之日,才能洞見分曉。否則,隻不過一則記載而已,反正是有文字記載的曆史,那些沒有文字記載的曆史,再無文物證明,對它們的結論,隻能看作是一種推斷,一種分析,一種意見。這是不是說,一切曆史都不可信呢?非也。但是有文物作證的,顯然更具權威性質。長沙馬王堆出土漢代《老子》之前,人們隻知道《道德經》,而不知道在漢代,是道經在後,德經在前,不是“道德經”,而是“德道經”。這樣一種史實(最近又有新的發現,仍是道經在前,德經在後),若非發掘,誰能想得到呢?《戰國策》中有一篇“觸讋說趙太後”千古名文,還被毛澤東認真推薦過的。但那其實那主人公的名字是弄錯了的,觸讋並非觸讋,而是觸龍,因為流傳有說,把觸龍言改成觸讋了。若非文物發掘糾正了此字,想來觸龍先生的在天之靈,一定很是鬱悶。科學對象,一定要證實,不能證實,又有疑問的,隻好存疑。未經證實,似乎也沒有疑問的,還可以證偽。證偽這事,稍後再談。證實需要必要的程序,必要的設備,必要的規章和必要的檢驗標準,除去這些之外,還需要相應的文化支撐。中國曆史上因為缺少科學傳統,所以道聽途說之事甚多。中國古有之子之說,這是一個比喻。所謂螟蛉之子,就是義子。因為細腰蜂——中國古名蜾贏的,要把螟蛉——一種肉蟲,抓到自己的窩中作為細腰蜂幼仔的食物,偏中國古人對此發生歧解,認為那螟蛉成為了細腰蜂的後代。於是螟蛉之子的說法由此而生,且上了典藉,變成成語。但這真是天大的冤屈。既是冤屈,也是蜾贏的冤屈,更是人類的冤屈。《三國演義》上說劉封是劉備的螟蛉之子,這比喻真該讓劉氏父子寒心。作者幼年間,在農村生活,許多傳說,毫無根據,如老鼠吃鹽可變蝙蝠,如螳螂可以變“季鳥”,如小貓頭鷹長大了要吃掉它的母親,如麻雀繁殖後代各有不同:一窩叫,二窩哨,三窩鬧。這都是不科學的,毫無根據的,但世代流傳,人人皆信。偏沒有人試出來,做個實驗,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變為異種?這個且不說,單說現在的所謂“豆腐渣”工程。豆腐渣工程是要死人的,如果說,那些黑了昧心錢的人,全是知道那會死人,甚至死很多人,恐怕也不合乎事實。利欲熏心是一方麵,不懂科學或不按科學辦事是另一方麵。他們認為偷點工減點料不要緊的,那麼一座樓怎麼就會塌了呢?但它真的就是塌了——我在電視中曾看到,一個小學校,要想為學生辦點好事,修了個水泥池,但砌這池子的時候,連地基都不打,就在一個汙水泥地上壘將起來,結果,水池受不住水的壓力,水池塌了,造成了學生的傷亡。不經實驗的科學,不是真的科學,而不遵守科學規律的行為,更是形同鬼魅,而且此鬼不同此鬼,彼鬼隻是傳聞,此鬼是會“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