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機老人的身形與他流淌在各式各樣傳說裏的光輝事跡明顯成反比,不說找不到些許足夠支撐光輝的高大威猛魁梧如山,縱是連那身為長輩的那種倚為定海神針的穩重氣度都十分缺乏,他若行走在世俗裏,決計不會引起他人任何關於世外仙家的聯想,無論怎麼看,這個枯瘦矮小,滿臉的褶皺深刻到甚至於眼睛都不怎麼看得見的老頭,都隻是個普通的老頭,而且是個這一口氣喘上來,下一口氣不知能不能喘上來,行將就木的普通老頭。
唯有在老人說話的時候,那一聽便是滄海桑田的聲音才能夠描畫出他身上的些許故事,老人的話聲,似乎並不是自他的嘴裏發出,而是自然的響在了聽者的耳邊,那略帶著沙啞的聲音,就如海風的吹拂般,隻需一聽便能冥冥感受到一種涵蓋宇宙的廣闊,似乎老人的胸間包藏著無邊的寬廣,把那漫長的時間與在這時間中流淌而過的不同世界都包容了去。
懸崖邊清風陣陣,懸崖下的滾滾雲煙翻騰得好似海洋,岩機老人雙手抱著魚竿,在那微不可聞的搖晃間似乎跟隨了這微風的旋律,讓枯坐著的他也變成了風,縱然坐著這裏,卻遨遊在整個世界。
老人沒有側頭看陸吟雪一眼,那雙隱藏在褶皺下的眼睛好似閉著又好似望向不知什麼地方。
“世間本就沒有太多清楚的事……事本來就不清楚,你自然就想不清楚……”
陸吟雪與老人平齊坐在懸崖邊緣,雙手後撐,微低著頭望向那雲煙滾滾,縱然連門中成仙者亦不知深淺幾何的深淵,垂在懸崖外的腿帶動著裙擺緩緩的晃悠著。
“可是我總覺得我錯了……甚至於犯下了很大的罪過……”
老人沙啞的笑了笑。
“對和錯這些東西起於人心,亦結於人心,而人心從來是最說不清楚,所以對錯也沒有必要說清楚……”
陸吟雪低著頭:“但是我這麼做以後,我很難受……”
老人緩緩道:“那是塵緣……”
陸吟雪沉默下來,看著雲煙在腳下的深淵中如放慢了的海潮狂瀾般翻滾。
看了許久許久。
太陽沉落下去,黑夜漸漸降臨,陸吟雪不語,而岩機老人的聲音響在了她的耳邊:“白晝與黑夜皆是大道,光起源於暗,暗產生於光,道生一一生二,或許如是,塵緣業障亦乃大道,自然也需要光與暗的兩麵來運轉下去,你既身染了塵緣便自然會在某些時候成為光,某些時候化身暗,這或許就是你說的對錯……”
陸吟雪抬起低垂凝望雲海的頭,看著岩機老人,睫毛微微顫抖著:“……錯時注定的麼……我打散蕭公子對李姑娘的記憶……這是注定的麼……”
岩機老人依舊是早晨時的坐姿,一變未變,似乎那漫漫千萬年來一般,甚至沒有看到他張嘴講話的動作,但他的聲音響在陸吟雪耳邊:“‘過去’是注定的……”
陸吟雪微微一怔,又複低垂下頭,不知是望向雲海或者心有所思。
……
玄武穀雖被茫茫的濃霧籠罩,但從穀內向外看去卻沒有任何的阻隔,這個夜晚沒有月亮,繁星閃爍各自的光彩,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跨越了千萬年的路途投射在凡塵人間,夜風很安靜,輕輕掠過北地冬季尤未消去的雪,帶來絲絲冰涼,似乎隱秘的敘述。
這是一個無言的夜,一個曆經滄桑的老人在仔細傾聽著一個初涉塵俗的孩子,無言的訴說。夜深了,又淺,隨著天際那一線醞釀多時的紅霞終於湧向蒼穹,黎明來了。
陸吟雪抬起頭,望向初生的朝陽,緩緩的舒了口氣,撥開被夜風拂得稍有淩亂的發,笑問道:“老頭,那我現在要怎麼辦?”
岩機老人發出了低沉和藹的淡淡笑聲,把手中那長久紋絲不動的魚竿往上一提,一條猶自活蹦亂跳的大紅魚咬著線被甩了上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落在了不知何時懸浮在老人身側的一團清水中。
老人放下魚竿,撫著陸吟雪的腦袋,就像每一位世俗老人撫著小孫女的腦袋一般。
笑道:“還能怎麼辦……嫁妝老頭都替你準備好了……”
岩機老人頓了一頓,低聲喚道:“鬆嶽……吟風……你們都過來……”
玄武穀的廣闊是不容懷疑的,此處山崖距離北鬥門人居住之所不知隔了多少路程,但岩機老人這低聲的話音剛落,便見穀中衝出兩道淡淡的光華,隻是眨眼,兩個人便躬身站在了老人麵前。
其中一個白發稀疏,腰背佝僂,鼻尖常年泛著醉酒般的紅暈,單從外表上看似乎與岩機老人也差不了幾歲,正是曾帶著陸吟雪一行參加太虛百年大典的鬆嶽真人,也是現下北鬥門中代替岩機老人處理門中事務的代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