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相思之苦無法排遣,稍從微蹙的眉間退去,轉而又從心底漫起。這一“下”一“上”的相互映照,已勝卻任何的言語。沒有忸怩作態,皆是意興之處的筆墨,構思精巧,盡是眷眷情濃。這裏是化用了範仲淹《禦街行》中的一句:“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範仲淹寫的“愁”來得比較平直,沒有了清照句子裏那種對情感深細的體察,也沒有勾連起伏的情態變化。明人王世貞在《藝苑卮言》所道:“範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類易安而小遜之。”
清照的思念宛似那涓涓秋流,含蓄,悠長。她的心中沒有嗔怨,就當是上天的戲謔,讓她在無邊的等待中漸漸磨卻了身上的棱角,變得更加沉穩與安靜,滋養著一身的靈性,不為供任何人欣賞,隻是成全了人生中的一次蛻變。
浮槎來去
似乎是一段很久遠的故事,在遙遙的時光長河裏,找不到屬於彼此的溫暖歸途。銀漢迢迢,隔著一聲歎息。那裏經年觸摸不到邊際的空虛,任你千言萬語,也撫慰不平心上的皺褶。
鵲橋長恨,搭不了牽牛織女的天長地久。一年一夕的相逢,是有心人因不忍而填補遺憾故作圓滿,還是命運的施舍?可惜,星橋鵲駕,依然承載不起那些微薄的幸福。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行香子》
扯一段織線,綰成一出風月情濃。可惜斜月黯淡,到底為誰消瘦?她端坐於幽深的日子裏,漫卷紅塵,閱盡浮生,眉間落下一道道憂傷。推開軒窗,寂寂的清冷,指向秋途。一恍然,又是一年七夕時……
牽牛織女之名,最早見於《詩經·大東》,但關於七夕,關於那段傳說,最早的記載當是東漢樂府《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樣的愛情,其實可以很簡單。不堪初離別,淚水滑過的每一天,甚是狼狽。待流年暗換了容顏,等候成了習慣,千年萬年,生活可以過成沒有顏色,如長時間浸泡的茶,暗淡無味,卻也波瀾不驚。
盈盈一水間,咫尺天涯,身不由己……
南朝梁宗懍撰寫的筆記體文集《荊楚歲時記》中記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紝。天帝怒,責令歸河東。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
故事情節如此,竟有種“自作孽”的意味。天帝慈悲,賜予的幸福,織女不識珍惜,反倒沉溺誤業。所以這人間的遭遇,不過是該有的懲罰,不值得人們記著,還千念萬念的。
於是故事又發展成現在這個版本。牛郎本是貧苦的凡子,因著一場奇遇,與玉帝的第七位女兒結成連理。奈何古板淡漠的天規容不下人間最平凡的幸福,他們自然是要被拆離的。王母還用金簪憑空劃出深深的天河,淹沒了牛郎織女相依相守的希望,愛而不得見,比不愛更殘忍。可畢竟萬物有情,每年七月七日夜,四方聚來萬鵲,彙成天橋,橫跨銀河,夫妻二人得以一見,以償一載相思苦。《風俗通》裏就有寫:“織女七夕渡河,使鵲為橋,相傳七日鵲首無故皆髡,因為梁以渡織女故。”
“煙霄微月淡長空,銀漢秋期萬古同。幾許歡情與離恨,年年並在此宵中。”(白居易《七夕》)
可是荒蕪的心因了這希望而複活,從此忘了天地流轉。等待,成了不可逆轉的宿命……
許多人都寫過關於牽牛織女的詩文,我卻偏愛清照的此篇《行香子》。離恨也隻有親曆過了,才能這般刻骨。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草叢裏的蟋蟀忽緩忽急地鳴叫,驚落了樹頭已然泛黃的梧桐葉,不覺間,蕭瑟漫上心頭,蛩鳴也知秋至,一個人獨守秋夜,怎耐悲涼?七夕,正是人間天上離愁最為深重的時候,雲階月地,關鎖森嚴,分阻了天上牛郎與織女,也隔離了人間的明誠與清照。大抵天下悲歡離合皆是如此吧?生生世世難解的糾纏,到底不是誰對誰的虧欠。
分隔在兩情之間,是逾越不了的深規,是渡不過的天塹。“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傳說每年八月,有木筏來往海上和天河。西晉張華《博物誌》卷三中這樣寫道:“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