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七張機,秋墳瘦卻損梨枝(2)(1 / 3)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南歌子》

鏡花水月昭現出的幸福,不過是道不盡的悲歡離合。一切皆然,單薄脆弱,在破裂的夢的罅縫中,窺見現實的殘酷。原來,舊時天氣、舊時衣物、舊時家國、舊時情懷,僅僅是已然凋零的時光幻化而成的慰藉,在餘生蔓延成無處不在的悼念。

迢迢銀漢河,湯湯忘川水。天上人間,隻盼歸去來兮,舍我成念。“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詞的開篇便分寫天上與人間,星河流轉,是夜深;簾幕低垂,是夜靜。牛郎織女尚能一年一度有會麵的時候,你我幽冥相離,再無相見之日,其情何哀,其恨何極!

深幽庭院,重重寂寂,枕簟已生涼,怎耐得下這夜夜寂寥?又一夜難眠,點燈鋪箋,欲揮筆寫盡這片片相思。玉爐香,紅燭淚,誰解她此時內心的悲咽?梁上燕子,尚知年年歸返,奈何斯人已去,杳無蹤影,從此,隔了山,隔了水,隔了一生,隔了一世……

“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自他去後,她便一直萎靡不振。和衣而臥,伏枕而泣,淚水濕了經已生寒的簟席。思念太重,黯了秋水,老了長天,仿似入了髓的蠱惑,傾盡一生,又是徹骨的痛。

她就這麼斜臥在床,靜靜的,不知過了多久,竟也累了。一顆心起起落落,比任何時候都疲憊。強支起身,輕解羅衣,懶懶地問:到底,夜有多深?《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到底夜有多深,猶未半也……聊問,不必有所回答,也隻是隨意說說。夜盡還有漫漫長晝,她關心的,不是夜深,而是餘下半生的時間,還有多久才能走到盡頭……

下闋起筆睹物興歎,羅衣上,“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翠羽在衣上用細線縫貼成蓮蓬的模樣,金線織嵌成藕葉的紋跡,精美細致,就像那些與他相守的日子般美好。當時,她也喜歡穿著這件衣裳,與他出行賞遊,或整理校勘文物書史,又或臨屏酬唱應和……這些塵事經年深月久後,依然清晰如昨。可惜,羅裳上的貼翠與銷金都被歲月磨損稀殘,而那個賞花人,再也回不來了……清照通過衣裳,把思念具體化,觸指便滿是淒愴孤寂的感覺。

秋,依然是那一年的秋。月,依然是那一年的月。身上的衣物,也都還是那一年的樣子。“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獨獨是心中的那一份情懷,已經不同往昔。繁花簇錦的世界,頓而荒蕪,隻剩下哀切的歎息,聲聲回蕩。

此篇《南歌子》太多的跌宕起伏,隻是用單純的線索,串起主調的情感,語言質樸簡單,用筆細膩,情調沉鬱,字字句句皆含淚,淒惻動人。

催落梧桐

清照曾經為明誠寫有一篇祭文《祭趙湖州文》,全文已經散佚,就剩下了一對殘句:

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

這裏是兩個典故。“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話說唐代有一位禪門居士龐蘊即將入滅,他讓自己的女兒靈照到外麵觀日之早晚,靈照回報說,日已中天,但是出現了日食。龐蘊親自出門察看,靈照卻趁此機會,登上父親升化的座位,合掌而滅。龐蘊見狀,直誇女兒機捷,已悟得正法。清照借此安慰自己,明誠先自己而亡,還是比自己先他而去要好的,這份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豈忍心讓他來承受?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劉向《說苑·善說篇》載:“昔華舟、杞梁戰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春秋時期,齊國與莒國發生戰爭,齊國將領杞梁役中戰死,其妻得悉後大哭十日,聞者傷心,而莒國的城牆竟崩塌了。後來這個故事演變成孟薑女哭倒長城悼夫的傳說。清照以此哀夫之先逝,自己的悲痛不比杞梁妻子的少。

你可看見,庭前花開又謝,天懸清月盈再虧。奈何橋畔,曼殊沙華盛開成黃泉路上唯一的鮮妍,那殷紅的色彩,映下他轉身的背影。他,已經愈行愈遠了……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

她登臨高閣,憑欄遠眺,眼前煙靄紛紛,群山蜿蜒起伏、參差錯落,原野平曠遼闊。落日的餘暉籠著荒蕪的世界,極目皆是慘淡的煙光。“亂山平野煙光薄”,隱有山河破碎之痛。亂的不僅是這殘缺的江山,不僅是無常的世道,更有的是清照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煙光薄,聒噪回巢的昏鴉,掠過冷清蒼茫的暮天,拚湊成一副凝重悲涼的秋光圖,更顯她頹靡落寞的心境。時光在指間流動,漸漸黯淡下來,群鴉尚有可歸之處,而她,卻在經受身世冷落之苦楚,和家國淪亡之悲傷,現在更與丈夫有著天上人間之隔。不過是無家可從的嫠婦,甚至找不到生活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