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後,清政府被迫在東南沿海地區開辟了通商口岸。開埠之後,中國與歐美及日本的貿易主要以江南的絲、茶業為大宗;而隨著18、19世紀西方紡織工業的飛速發展,生絲需求量日益增大,由上海外銷的江南絲綢,在整個上海“洋莊”貿易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治、光緒年間僅江蘇就以絲綢“行銷於各省以及歐、美、日本等地,收入數百萬”。因此,靠開錢莊賺了不少錢的胡雪岩有了進軍洋場的念頭。
而這時,王有齡外放到湖州任知府,胡雪岩便親自送他到湖州上任。三吳之地,水路四通八達。從杭州到湖州,船行水路自然比陸路車馬方便。這一行,胡雪岩租用的是老熟人阿珠家的客船。在阿珠家的客船上,胡雪岩與阿珠一席交談,心中更加堅定了涉足生絲領域,以此作為進軍洋場的主打產業的信念。
在阿珠家的船上,胡雪岩細致地了解到有關養蠶繅絲的許多常識。 比如土法繅絲是怎麼回事,比如絲分三種等等;也知道了專做生絲生意的繭行、絲行的一些門道,比如帶了現銀到產地去買絲的叫“絲客人”,在產地開絲行收購新絲從中取利的叫“絲主人”,比如絲行之中當地買當地用的小戶叫“用戶”,專做中間轉手批發生意的叫“劃莊”,這一行中還有專和洋人做蠶絲生意的“廣行”和“洋莊”。
由於特殊氣候環境和地理位置,古往今來,江浙一帶一直都是著名的生絲產地。清政府為此還在蘇、杭等地專門設置了“織造衙門”。杭州下城一帶,更是機坊林立。蘇杭一帶的女子,十一二歲便學會養蠶繅絲。養蠶人家一年的吃喝用度,乃至婚喪嫁娶的大小開銷,基本上都來自每年三四月間的一個“蠶忙”季節。
繅絲織綢也算一門學問,這裏麵大有講究。絲分三種,上等繭子繅成細絲,中等繭子繅成肥絲,剩下的則僅成等外的粗絲。織綢則一定要以肥絲為緯,細絲為經。粗絲是不能上織機的。
王有齡署理的湖州更是江浙一帶最有名的蠶絲產地,產出的細絲號稱“天下第一”。湖州南潯七裏地方所產“七裏(緝裏)絲”,據稱可與黃金等價,連洋人也十分看好。
當時正值西方紡織業蓬勃發展的時期,由於絲綢紡織的迅速發展急需大量的原材料,洋人就需要從中國大量進口蠶絲。因而無論是做外貿,還是銷“洋莊”,利潤都相當可觀。
這一切有利條件最終促使胡雪岩主意篤定,挺身進入生絲業。
按照胡雪岩的想法:王有齡署理湖州,湖州征收的錢糧公款本來就要解往省城杭州;若暫緩交付拾藩庫”,先墊支一下,在湖州買絲拿到杭州變成現銀之後再交付“藩庫”並不為過。這一步可謂之“遠”。如此一來,死錢變成了活錢,把它作本錢為己所用,何樂而不為呢?
胡雪岩在絲繭生意剛開始不久,就和洋人做起了生意,組織生絲出口,即當時所謂的銷“洋莊”。不過,銷“洋莊”需要的本錢很大,風險也高。雖然洋人購貨心切,但他們對生絲的價格也非常敏感,表麵上不說你的要價高,跟你虛與周旋;暗地裏卻是尋找多方門路,總有那些吃本太重急於脫手求現的人肯殺價出售自己的貨。這樣,弄不好與洋人的生意沒有做成,自己的貨反而砸在手裏。銷“洋莊”,確實要擔上幾分風險。
對此,胡雪岩卻有一個更細致的分析。他想,做生意就怕心不齊。如果這些專與洋人做絲生意的“廣行”、“洋莊”都能聯合起來,同行公議,都是一個價,洋人願意則成,不願意拉倒。那麼洋人不服帖也得服帖。而對於那些本錢不足,因周轉不靈而急於脫貨求現的商行,胡雪岩也想好了對策:
第一,可以出價收購,同樣的價格,與其賣給洋人,不如賣給同行;第二,如果對方不接受收購,則可以約定不賣給洋人。可先倚靠阜康錢莊做為後盾,以貨物做抵押,貸款救急,待貨物脫手之後再行還貸。最後洋莊絲價賣得好,能多賺錢,何樂不為?
假如在這樣的條件下還有人要把自己的貨殺價賣給洋人,那就一定是暗地裏收受了洋人的好處,吃裏爬外,自貶身價。可以鼓勵同行跟他斷絕往來。如此一來,這樣的人在同業中也將沒有立足之地。
胡雪岩的如此構思,不僅有遠見,而且有氣魄。
因此,剛開始時,胡雪岩以為憑借知府大人的權勢,百姓會源源不斷將生絲送到絲行來。但開業幾個月,絲行生意始終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眼見同行絲商生意興隆,自己卻無絲可收,胡雪岩不禁暗自焦急。憑借豐富的商業閱曆和敏銳的商業嗅覺,猜想其中定有蹊蹺。於是,他派了一個貼心夥計四處打聽,看看到底是誰在其中作祟。沒有幾天,派去的人回來向胡雪岩報告,胡雪岩才恍然大悟。
原來湖州的絲行,統歸“順生堂”調遣。“順生堂”雖是民間會社,來曆卻非同一般。
明朝崇禎四年,燕人洪盛英高中進士,官拜翰林;他為人精明練達,慷慨好義,豪俠之士紛紛慕名而來投拜他門下,時人稱他“小孟嚐”。後來清軍入主中原,洪盛英聯合明朝遺民進行反清複明,最終戰敗陣亡。眾徒被迫撤至台灣,創立了“運論堂”。此為江湖“洪門”最早的秘密會社,後為順生堂。
到了清雍正九年,清兵火燒少林寺,洪門子弟四散。翰林學士陳近南上書朝廷請求停止摧殘少林寺,朝廷不為所動。陳近南一氣之下辭官而去,回到湖北故鄉,收羅洪門弟兄,以“洪”字為結盟之姓,創立了“三合會”組織。各地紛紛響應,借洪門為招牌,創立“天地會”、“哥老會”和“義興黨”等洪門團體。從此“洪門”在江湖上形成了聲勢浩大的氣候。而“順生堂”就是“洪門”在湖州的一個分支,以“洪門”為正宗,信奉“光明大複興”的五字真言。 本來,洪門與清朝對峙,屢遭朝廷的圍剿取締,處於地下狀態。但洪門人多勢眾,根深蒂固,深受百姓的擁戴;清兵屢剿不滅,反而越剿越多,竟然有燎原之勢。同時,從洪門分離出去的青幫也與洪門遙相呼應,形成犄角之勢。在無法剿滅的情況下,朝廷被逼無奈,對洪門的態度也不得不漸漸改變,改剿為撫,以收買籠絡為主。
湖州“順生堂”打出“安清順民”的旗號,保統安民,排解糾紛。所以官府對它並不反感,時時還要借重它來安撫民心。順生堂在湖州的主要財源,就是壟斷生絲收購。湖州盛產生絲,每到收絲季節,順生堂就派出堂下弟兄,保護商道安全,維護絲行秩序。絲行同業按一定的比例交些保護費,大家相安無事,各不侵犯。胡雪岩不知究裏,貿然開設絲行,觸犯了順生堂的利益。雖然順生堂知道他有知府王有齡在後麵撐腰,不敢公開和他過不去,但卻在暗裏通知那些蠶民,不要把生絲賣給他的絲行。順生堂的命令在湖州百姓的心目中甚至比那聖旨還管用,誰也不敢違抗;如果違反了,就是違犯了洪門家法。輕則棍責,掛鐵牌;重則活埋、淩遲、三刀六洞,試想在此情況下誰還敢賣生絲給胡雪岩。
胡雪岩知道這些以後,暗暗自責,為什麼開業之前不先了解一下情況呢?竟忘了江湖弟兄的存在。常言道:到了鄉門,先拜土地。順生堂就是湖州的土地爺,沒有它的首肯,胡雪岩一個子兒也別想拿走。
怎麼辦?胡雪岩決定親自上順生堂走一趟,去拜一拜這位土地爺。
在拜訪之前,他特地去向鬱四問明了洪門的情況,包括門規和當家人的情況。
順生堂的現任堂主是尹大麻子,他在洪門是有一定地位的。他的祖父是洪門盟主的關門弟子,憑著這點祖蔭,尹大麻子才做了湖州洪門的首領。尹大麻子好勇鬥狠,武藝高強,性子很是暴烈倔強。有一次,順生堂的弟子因械鬥犯案,有十五個人被官府緝拿入獄。尹大麻子挺身而出,力保弟子無罪。
當時的知府想讓他知難而退,就冷笑著對他說道:你要是能把身上的肉割下來作保,我就可以不追究這件事了。誰知那尹大麻子聽完毫不猶豫,借了衙役一把樸刀,大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用那刀尖從兩頰剜起,一共剜下十五塊蠶豆粒大小的肉塊,鮮血淋漓,正好湊夠十五個弟子的數目。知府大人也被驚得麵如土色,不僅放了洪門弟子,還賜酒為他嘉勉。此後,雖然尹大麻子臉上布滿十五個疤痕,名副其實的成了大麻子,但卻成了順生堂的英雄。
胡雪岩聽到這裏不禁暗道:這尹大麻子如此俠義剽悍,最好能和他成為朋友,最低限度不能和他成為敵人。鬱四又詳細地把洪門的家法、門規一一向胡雪岩詳加指點,胡雪岩用心記了下來。又暗自盤算見到尹大麻子應如何行事,等自覺有了七八分把握,才孤身一人前往順生堂。
順生堂遠在湖州郊外一處僻靜園林,四周古柏森森,白鶴輕舞,樹木蔥蘢處挑出飛簷翹角,原來是經道觀改造而成。
胡雪岩來到順生堂門前,向門外站著的洪門弟子按江湖規矩遞上拜帖。過了不大一會兒,隻見一位身材魁梧、滿臉黑肉、臉上十五塊疤痕清晰可見的大漢在幾名洪門弟子的簇擁下從裏麵出來。胡雪岩知道這就是尹大麻子,於是拱手為禮,說道:“雪岩久聞堂主大名,今日特來拜訪。”
誰知那尹大麻子麵沉如水,冷冷地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才突然說道:“客從何山來?”
胡雪岩有備而來,當下應道:“錦華山。”
尹大麻子聽完似是一愣,隨即問道:
“山上有什麼堂?”
“仁義堂。”胡雪岩毫不遲疑。
“堂後有什麼水?”
“四海水。”
“水邊有什麼香?”
“萬福香。”
尹大麻子見胡雪岩對答如流,山名、堂名、水名、香名,答得絲毫不差,不禁暗自驚異,停了片刻才又問道:
“三子結拜?”
“義重桃園。”
“天下大亂?”
“英雄立誌。”
尹大麻子問到這裏見胡雪岩懂得順生堂的內外堂口,知道他是沒有惡意的,所以神色也有所緩和,臉上甚至流露出一絲笑意,隻是還不是太明顯。他看了一眼胡雪岩,又問道:
“聽說來客知書達禮,會做詩?”
“詩麼,雪岩不會做,卻會吟。綿華山上一把香,五祖名兒到處揚;天下英雄齊結義,三山五嶽立家邦。”
聽到這裏,尹大麻子臉上的笑容就不是一點點了,而是哈哈大笑著,拍了拍胡雪岩的肩膀道:“失敬,失敬了。堂規如此,不得不防,請不要放在心上。”原來,洪門先前屢遭清軍圍剿,為了防止官兵偷襲,便製定見麵的許多暗號,這些堂口局外人是很難得知的。來客要是答不上來,或是對答有誤,心懷不軌,那麼兵刃相見,一場惡鬥便不可避免。幸虧胡雪岩先請教了洪門弟子中的鬱四,才能順利過關。
順生堂的香堂上,正中設天帝位,上懸“忠義堂”匾額,放著三層供桌:上層設羊角衣,左伯桃二人位,中層設梁山宋江位,下層設始祖、五宗、前五祖、中五祖、後五祖、五義、男女軍師和先聖賢哲等位,各用紅紙、黃紙書寫。和青幫香堂不同的是,洪門講究一個“義”字,而且特別突出。
胡雪岩在尹大麻子的引導下一邊看一邊心裏暗自思量:為人要講義氣,做生意也要講義氣,這幫江湖兄弟更講義氣,看來這倒是和我頗有緣份。他本身便是個極講義氣的人,也就難怪他看到這些便感觸頗深了。
香堂上的每一件東西,都不是擺設,都暗含著很深的含義。 比如說香爐就寓有“反清複明”之意,灶台、七星劍則有“滿覆明興”之意,尺和鏡用來衡量門下弟子的行為。這一切外來人很難理解。堂上張掛紅燈,其中外層三盞、中層八盞、內層二十一盞,正合“洪”字拆開三八二十一之意。
尹大麻子領著胡雪岩看過香堂,手下人在堂下擺好了茶具,招呼客人入座。一套紹興紫砂茶具,古樸大方,上等的碧螺春,芬芳宜人。尹大麻子斥退了手下,親自為胡雪岩斟茶。胡雪岩正為他的好客而感動,堂主親自斟茶,這麵子自是非同小可。可仔細一看卻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原來這尹大麻子將花壺嘴對著茶杯把。胡雪岩猛然回想起來,鬱四說過,這是江湖上茶壺陣的一個問句:你到底是門內還是門外?
胡雪岩按照洪門的暗語,從容地將茶杯嘴對著茶壺嘴,重新擺定,意即:嘴對嘴,親對親,都是一家人。
尹大麻子不語,將左手掌向上並攏三指,右手掌向下握緊四指,捧茶杯遞給胡雪岩。胡雪岩知道他用“左三老右四少”的幫規考問自己,便以左手掌向下搭在杯口、右手掌朝上托住杯底,將茶杯接過,此為“上三老、下四少”的手勢,意為自謙。尹大麻子把兩個衣袖頭的上邊翻開,用大拇指擋祝胡雪岩則順便解開衣襟第二、三個鈕褡,表示胸懷坦蕩,無所顧忌之意。做完這些,尹大麻子才完全放心,胡雪岩是真心結友,並非刺探。
尹大麻子仍不言語,繼續在茶桌上擺弄茶杯。八個茶杯圍成一個大圈,開口處置放茶壺,意即“虎口奪食,欺人太甚”。胡雪岩則將茶杯擺成雙雁行,茶壺放在領頭,回答他:兄弟同行,有福同享。
尹大麻子又把五個杯子擺成半弧形,將三個杯子倒扣在弧內,意為:權勢壓頂,魚死網破。胡雪岩明白他指責自己倚仗知府勢力強行收絲,表明不服的意思。胡雪岩便將一張5000兩銀票壓在三個杯子下麵,說明以票致歉,多有得罪。尹大麻子將兩個杯子一個朝上,一個朝下,表示湖州地盤狹小,一山難容二虎,雙方難以共處。胡雪岩笑笑,將八個杯子合在一起,又用茶壺在另一邊倒一攤茶水。明白地向尹大麻子建議:我們一塊兒合作,共同對付外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