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木(1 / 3)

冬天。離舊曆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天上落著零星小雪。在一個小型火車站,唐朝陽和宋金明正物色他們的下一個點子。點子是他們的行話,指的是合適的活人。他們一旦把點子物色好了,就把點子帶到地處偏遠的小煤窯辦掉,然後以點子親人的名義,拿人命和窯主換錢。這項生意他們已經做得輕車熟路,得心應手,可以說做一項成功一項。他們兩個是一對好搭檔,互相配合默契,從未出過什麼紕漏。按他們的計劃,年前再辦一個點子就算了。一個點子辦下來,每人至少可以掙一萬多塊。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會突破兩萬塊大關。回老家過個肥年不成問題。

火車站一側有一家敞篷小飯店,飯店門口的標牌上寫著醒目的廣告,賣正宗羊肉燴麵,保健羊肉湯、燒餅和多種下酒小菜。唐朝陽對保健羊肉湯產生了興趣,他罵了一句,說:“現在什麼都保健,就差搞野雞不保健了。”一位端盤子的小姑娘迎出來,稱他們“兩位大哥”,把他們請進篷子裏坐下。他們點了兩碗保健羊肉湯和四個燒餅,卻說先不要上,他們還要喝點酒。他們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車站廣場那些兩條腿的動物上。兩人漫不經心地呷著白酒,嘴裏有昧無味地咀嚼著四條腿動物的雜碎,四隻眼睛通過三麵開口的敞篷,不住地向人群中睃尋。離春節還早,人們的腳步卻已顯得有些匆忙。有人提著豪華旅行箱,大步流星往車站人口處趕。一個婦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著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來,照孩子屁股上抽兩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個穿紅皮衣的女人,把電話手機捂在耳朵上,嘴裏不停地說話,腳下還不停地走路。人們來來往往,小雪在廣場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過來的人帶走了,就是被過去的人踩化了。呆著不動的是一些討錢的乞丐。一個上年紀的老婦人,跪伏成磕頭狀,花白的頭發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亂草,頭前放著一隻破舊的白茶缸子,裏麵扔著幾個鋼鋪子和幾張毛票。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著一個仰躺著的小孩子。小孩子臉色發白,閉著雙眼,不知是生病了,還是餓壞了。年輕女人麵前也放著一隻討錢用的搪瓷茶缸子。人們來去匆匆,看見他們如看不見,很少有人往茶缸裏丟錢。唐朝陽和宋金明不能明白,元旦也好,春節也罷,隻不過都是時間上的說法,又不是人的發情期,那些數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幹嗎為此變得慌裏慌張、騷動不安呢!

這二人之所以沒有發起出擊,是因為他們暫時尚未發現明確的目標。他們坐在小飯店裏不動,如同狩獵的人在暗處潛伏,等候獵取對象出現。獵取對象一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他們會馬上興奮起來,並不失時機地把獵取對象擒獲。他們不要老板,不要幹部模樣的人,也不要女人,隻要那些外出打工的鄉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結幫,他們也會放棄,而是專挑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一般來說,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比較好蒙,在二對一的情況下,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工夫,被利誘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裏套上繩索一樣,不用他們牽,就乖乖地跟他們走了。他們沒發現單個兒的打工者,倒是看見三幾個單個兒的小姐,在人群中遊蕩。小姐打扮妖豔,專揀那些大款模樣的單行男人搭訕。小姐攔在男人麵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還動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讓男人隨她走。大多數男人態度堅決,置之不理。少數男人趁機把小姐逗一逗,講一講價錢。待把小姐的熱情逗上來,他卻不是真的買賬,撇下小姐揚長而去。隻有個別男人繃不住勁,遲遲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陽和宋金明看得出來,這些小姐都是野雞,哪個倒黴蛋兒要是被她們領進雞窩裏,就算掉進了黑窟窿,是公雞也得逼出蛋來。他們跟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爭行市的問題。按他們的願望,希望每個小姐都能賺走一個男人,把那些肚裏長滿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盤子的小姑娘過來問他倆,這會兒上不上羊肉湯。

唐朝陽回過眼來,把小姑娘滿眼瞅著,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宋金明聽出唐朝陽肚子裏在冒壞湯兒,也盯緊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樣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細細的,看樣子是剛從鄉下雇上來的黃毛丫頭,還沒開過胯,還沒經過大陣仗。正是這樣的生坯子,用起來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軟肉,就不再是柴雞的味道,而是用化學飼料催長的肉雞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動了動,說她不知道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你們飯店裏有保健羊肉湯,難道就沒有保健野雞湯嗎?野雞湯本錢也不高,比賣羊肉湯來錢快多了。”唐朝陽說。

小姑娘說,她去問一問老板,轉身進屋去了。

宋金明朝唐朝陽腳稈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媽的,別想好事兒了。要想弄成事兒,恐怕五百塊都說不下來。”

“一千塊我也幹!”

老板從屋裏出來了,是一位少婦。少婦身前身後都起了不少軟肉,比小姑娘遜色多了。少婦說:“兩位大哥真會開玩笑,你們把羊肉湯喝足了,還愁喝不到野雞湯嗎!”少婦把紅嘴往旁邊的洗頭泡腳屋一努,說:“裏麵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對口喝都沒人管。”

唐朝陽看出老板娘不是個善茬兒,不再提要野雞湯的事,說:“把羊肉湯端上來吧。”

他倆注意到了,小飯店的左側是一個掛著黑漆布簾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門口賣票收錢,四塊錢放進去一位,時間不限。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立體聲音箱,以把錄像帶上的聲音同步傳播出來作為招徠。音箱裏一陣一陣傳出來的大都是女人的聲音,她們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音道,發音吐字一點也不清晰。右側是一家美容美發兼洗頭泡腳的小屋門麵,門麵的大玻璃窗上寫著兩行紅字:“低位消費,到位服務。”這樣的小屋唐朝陽和宋金明都進去過,別看小屋門麵不大,裏麵的世界卻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進了旁門,還有左道,有時還要上樓下樓。等到了單間,小姐轉出來,一對一的洗和泡就可以進行了。當然了,他們洗的是第二個頭,泡的是第三隻腳。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湯端上來了。羊肉湯是用砂鍋子燒的,大概因為砂鍋子太燙手,小姑娘是用一個特製的帶手柄的鐵圈套住砂鍋子,才分兩次把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上桌的。唐朝陽和宋金明一瞅,湯汁子白濃濃的,上麵灑了幾珠子金黃的麻油,釅釅的老湯子的香氣直往鼻腔子裏鑽。二位拿起調羹,剛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嚐一下,唐朝陽往車站廣場瞥了一眼,說聲:“有了!”幾乎是同時,宋金明也發現了他們所需要的人選,也就是來送死的點子。二人很低快地對視了一下,眼裏都閃射出欣喜的光點。這種欣喜是惡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把調羹放下了。一個點子就是一堆大麵值的票子,眼下,票子還帶著兩條腿,還會到處走動,他們決不會放過。由於心情激動,他們急於攫取的手稍稍有些發抖,調羹放回碟子時發出了微響。宋金明站起來了,說:“我去釣他!”

如同當演員做戲一樣,宋金明從敞篷小飯店出來時,沒忘了帶著他的一套道具,這就是一個用塑料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一隻式樣過時的,壞了拉鎖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條毛巾。毛巾髒汙的有些發黑,半截在提兜裏,半截在兜外耷拉著。這樣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認同。

被宋金明跟蹤的目標走過車站廣場,向售票廳走去。目標的樣子不是很著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確。走過車站廣場時,他仰起臉往天上看了一會兒,像是看一下天陰到什麼程度,估計一下雪會不會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討錢的那個婦女,他也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他沒有走近那個婦女,更沒有給人家掏錢。目標到售票廳並沒有買票,他到半麵牆壁大的列車時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轉轉,就出去了。目標走到門外,有一個人跟他搭話。宋金明頓時警覺起來,他擔心有人撬他們的行,把他們選中的點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緊走兩步,想接近目標,聽聽那人跟他們的目標說什麼,以便見機行事,把目標奪過來。宋金明的擔心多餘了,他還沒聽見兩人說什麼,兩人就錯開了,一人往裏,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標下了售票廳門口的水泥台階,看見腳前扔著一個大紅的煙盒,煙盒是硬殼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標上去一腳,把煙盒踩扁了。他沒有馬上抬腳,轉著脖子左右環顧。大概沒發現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煙盒揀起來了。他伸著眼往煙盒裏瞅,用兩個指頭往煙盒裏掏。當證實煙盒的確是空紙殼子時,他仍沒舍得把煙盒扔掉,而是順手把煙盒揣進褲子口袋裏去了。

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裏。目標左右環顧時,他的目光及時回避了,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目標定是希望能從煙盒裏掏出一卷子錢來,煙盒空空如也,不光沒錢,連一根煙卷也不剩,未免讓他的可愛的目標失望了。通過這一細節,宋金明無意中完成了對目標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斷,這個目標是一個缺錢和急於掙錢的人,這樣的人最容易上鉤。事不宜遲,他得趕快跟他的目標搭上話。

車站廣場一角有一個報刊亭,目標轉到那裏站下了,往亭子裏看著。報刊亭三麵的玻璃窗內掛滿了各類花裏胡哨的雜誌,幾乎每本雜誌封麵上都印有一個漂亮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煙,不失時機地貼近目標,說:“師傅,借個火。”

目標回過頭來,看了宋金明一眼,說他沒有火。

既然沒有火,宋金明就把煙夾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別人借火去了。他當然不會真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了,對目標說:“我看著你怎麼有點麵熟呢?”還沒等目標對這個問題作出反應,他的第二個問題跟著就來了:“師傅這是準備回家過年吧?”

目標點點頭。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回家那麼早幹什麼!”

“不回家去哪兒呢?”

“我們聯係好了一個礦,準備去那裏幹一段兒。那裏天冷,煤賣得好。那兒回來的人說,在那個礦幹一個月,起碼可能掙這個數。”說著彎起一個食指勾了一個九。他見目標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把代表錢數的指頭收起來了。這時,有個吸煙的人從旁邊路過,他過去把火借來了。他又掏出一支煙,讓目標也點上。目標沒有接,說他不會吸煙。宋金明看出目標心存戒心,沒有勉強讓他吸,主動與目標拉開距離,退到一旁獨立吸煙去了。一旁有一個長方形的花壇,春夏季節,花壇裏當有花兒開放,眼下是冬季,花壇裏隻剩下一些枯枝敗葉。有些帶刺的枯枝予上,掛著隨風飄揚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樣。花壇四周,壘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鋪蓋卷兒放在地上,在台麵上坐下了。對於釣人,他是有經驗的。釣人和釣魚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釣餌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穩坐釣魚台,耐心等待,目標自會慢慢上鉤。你若急於求成,頻頻地把釣餌往目標嘴邊送,很有可能會把目標嚇跑。

果然,目標繞著報刊亭轉了一圈,磨蹭著向宋金明挨過來。目標向宋金明接近時,眼睛並沒有看宋金明,像是無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邊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說,這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沒有跟目標打招呼。

目標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鋪蓋卷放下來了,他的鋪蓋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裝的。並沒人作出規定,可近年來,外出打工的人幾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裝鋪蓋。若看見一個人或一群人,背著臃腫的蛇皮袋子在路邊行走,不用問,那準是從鄉下出來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個標誌。目標把鋪蓋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鋪蓋卷比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勢。在別人看來,這兩個鋪蓋卷正好是一對。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標的這一舉動。他拿鋪蓋卷作道具,他的道具還沒怎麼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親家來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產生了一點錯覺,仿佛不是他釣人家,而是打了顛倒,是人家來釣他,準備把他釣走當點子換錢。他在心裏狠狠打了一個手勢,趕緊把錯覺趕走了。

目標咳了咳喉嚨,問宋金明剛才說的礦在哪裏。

宋金明說了一個大致的地方。

目標認為那地方有點遠。

“那是的,掙錢的地方都遠,近處都是花錢的地方。”

“你是說,去那裏一個月能掙九百塊?”

“九百塊是起碼數,多了就不敢說了。”

“你一個人去?”

“不,還有一個夥計,在那邊等我。我來買票。”

目標不說話了,低著頭,一隻腳在地上來回擦。他穿的是一種黑膠和黑帆布粘合而成的棉鞋,這種鞋內膛較大,看上去笨頭笨腦。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願意把有限的錢藏在這種棉鞋裏。他不知道這個家夥鞋膛裏裝的是不是有錢。宋金明試探似地把目標的棉鞋盯了盯,目標就把腳收回去了,兩隻腳並在了一處。宋金明看出來了,他選定的目標是一個老實蛋子。在眼下這個世界,是靠頭腦和手段掙錢。像這種老實蛋子,雖然也有一把子力氣,但到哪裏都掙不到什麼錢,既養活不了老婆,也養活不了孩子。這樣的笨蛋隻適合給別人當點子,讓別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換一筆錢花。

目標開始咬鉤了,他問宋金明:“我跟你們一塊兒去可以嗎?”

宋金明沒有答應,他還得繼續拿釣餌吊目標的胃口,讓自願上鉤者把鋼鉤咬實,他說:“恐怕不行,人家隻要兩個人,一下子去三個人算怎麼回事。”

目標說:“我去了,保證不跟你們爭活兒,要是沒我的活兒幹,我馬上回家。我說話算話,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賭咒。”

宋金明製止了他的賭咒。賭咒是笨人才用的辦法。笨人沒辦法讓別人相信他,隻有采取精神自殘的賭咒作賤自己。賭咒算個狗屁,現在都什麼時候了,誰還相信咒語?宋金明說:“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活兒足我那個夥計聯係的,隻能跟他說一下試試。”

宋金明領著目標往小飯店走。走到那個頭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婦人跟前,宋金明讓目標等等,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抽出一張一塊的,丟進老婦人的茶缸裏去了。老婦人這才抬起頭來,但很快又把頭磕下去,說:“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麵前,一下子往茶缸裏放了兩塊錢。年輕女人說的話跟老婦人的話是一個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後的目標想跟宋金明學習,也給乞丐舍點錢,但他的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到底沒舍得掏出錢來。

唐朝陽看見了宋金明帶回的點子,故意裝作看不見,隻問宋金明買票了沒有。

宋金明說:“還沒買。這個師傅想跟咱一塊兒去幹活。”

唐朝陽登時惱了,說:“扯雞巴蛋,什麼師傅!我讓你去買票,你帶回個人來,這個人是能當票用,還是能當車坐!”

宋金明囁嚅著,做出理虧的樣子,解釋說:“我跟他說了不行,他還是想見見你。不信你問問他,我說了不行沒有?”

點子說:“不能怨這位師傅,他確實說過不行。我一聽他說你們準備去礦上幹,就想跟你們搭個伴,去礦上看看。”

“怎麼,你在礦上幹過?”

“幹過。”

唐朝陽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唐朝陽的口氣變得稍微緩和些。他要借機把這個點子調查一下,看他都在哪個地方的礦幹過,凡是他去過的礦,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綻,留下隱患。唐朝陽說:“看不出你還是個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麼地方幹過?”

點子說了兩個礦名。

唐朝陽把兩個礦名默記一下,又問點子:“這兩個礦在哪個省?”

點子說了省名。

調查完畢,唐朝陽還向點子問了一些閑話,比如這兩個礦怎麼樣?能不能掙到錢?點子一一作了回答。這時,唐朝陽還不鬆口,還再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他說:“不行呀,我看你歲數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點子說:“我長得老相,顯得歲數大。其實我還不到四十歲。連虛歲才三十八。”

唐朝陽沒有說話,微笑著搖了搖頭。

點子不知是計,頓時沮喪起來。他垂下頭,眼皮眨巴著,看樣子要把眼睛弄濕。

唐朝陽看出點子在做可憐相,真想在點子麵門上來一記直拳,把點子捅一個滿臉開花。這種人沒別的本事,就會他媽的裝裝可憐相,讓人惡心。這種可憐蟲生來就是給人做點子的,留著他有什麼用,辦一個少一個。唐朝陽已經習慣了從辦的角度審視他的點子,這好比屠夫習慣一見到屠殺對象就考慮從哪裏下刀一樣。這個點子戴一頂單帽子,頭發不是很厚,估計一石頭下去,能把顱頂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還看到了點子頸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盤子兒一樣的骨頭,如果用鎬把從那兒猛切下去,點子也會一頭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不過,在辦的過程中,穩準狠都要做到,一點也不能大意。他同時看出來了,這個點子是一個肯下苦力的人,這種人經過長期勞動鍛煉,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較強。對這種人下手,必須一家夥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後再往死裏辦。要是不能做到一家夥打蒙,事情辦起來就不能那麼順利。想到這裏,唐朝陽凶歹歹地笑了,罵了一句說:“你要是我哥還差不多,我跟人家說說,人家興許會收下你。”

宋金明趕緊對點子說:“當哥還不容易,快答應當我夥計的哥吧。”

點子見事情有了轉機,慌亂不知所措,想答應當哥又不敢應承。

“你到底願意不願意當我哥?”唐朝陽問。

“願意,願意。”

“那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元,叫元清平。”

“還有姓元的,沒聽說過。那,老元不就是老鱉嗎?”

“是的,是老鱉。”

“要當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

唐朝陽對宋金明說:“宋老弟,你給我哥起個名字。”

宋金明早就準備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頗費思索似地說:“我這位老兄叫唐朝陽,這樣吧,你就叫唐朝霞吧。”

唐朝陽說:“什麼唐朝霞,怎麼跟個娘們名字似的。”

宋金明說:“先有朝霞,後有朝陽,他是你哥,叫朝霞怎麼不對!”

點子已經認可了,說:“行行,我就叫唐朝霞。”

唐朝陽對宋金明說:“操你媽的,你還挺會起名字,起的名字還有講頭。”他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像不知道平空而來的唐朝霞是代表誰,有些愣怔。

“操你媽的,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

元清平這才愣過神來,“哎哎”地答應了。

“從現在起,那個叫元清平的人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活著的是唐朝霞,記清楚了?”

“記清楚了!”

“哥!”唐朝陽又考驗似地喊了一聲。

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應過來了,隻是他答應得不夠氣壯,好像還有些羞怯。

唐朝陽認為這還差不多,“這一弄,我們成了桃園三結義了。”他招呼端盤子的小姑娘:“來,再上兩碗羊肉湯,四個燒餅。”

宋金明知道唐朝陽把剛才要的兩碗羊肉湯都用了,卻明知故問:“你呢?你不吃了?”

唐朝陽說他剛才餓得等不及,已吃過了。這是給他們兩個要的。

唐朝霞說他不吃,他剛才吃過飯了。

唐朝陽說:“我們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氣。”

“吃也可以,我是當哥的,應該我花錢,請你們吃。”

唐朝陽又翻下臉子,說:“你有多少錢,都拿出來!”

唐朝霞沒有把錢拿出來。

“再跟我外氣,你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鑽我的黑煤窯!”

唐朝霞不敢再外氣了。從唐朝陽野蠻的親切裏,他感到自己遇上夠哥們兒的好人了。他哪裏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湯,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歸之路。

他們三人坐了火車坐汽車,坐火車向北,然後坐長途汽車往西紮,一直紮到深山裏。山裏有了積雪,到處白茫茫的。這裏的小煤窯不少,哪裏把山開腸破肚,挖出一些黑東西來,堆在雪地裏,哪裏就是一座小煤窯。一些拉煤的拖拉機喘著粗氣在山路上爬行。路況不太好,拖拉機東倒西歪,像是隨時會翻車。但它們沒有一輛翻車的,隻撒下一些碎煤,就走遠了。山裏幾乎看不見人,也沒什麼樹木。隻能看見用木頭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頂上伸出的煙筒。還好,每個煙筒都在徐徐冒煙,傳達出屋子裏麵的一些人氣。唐朝陽往來路打量了一下,嫌這裏還不夠偏遠,帶著宋金明和唐朝霞繼續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快到了。他們還攔了一輛拉煤的空拖拉機,爬上了後麵的拖鬥。司機說:“小心把你們凍成肉棍子!”唐朝陽說:“凍得越硬越好,用的時候就不用吹氣了。”他們又往西走了幾十裏,唐朝陽選了一處窯口堆煤比較少的煤窯,他們才下了路,向小煤窯走去。接近窯口一側的房子時,唐朝陽讓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麵等一會兒,他去找窯主接頭。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後一個背風的地方,凍得縮著脖,揣著手,來回亂走。按以往的經驗,唐朝霞沒幾天活頭了,頂多不會超過一星期。於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說點笑話,讓他在有限的日子裏活得愉快些。他閥:“唐朝霞,你老婆長得漂亮嗎?”

“不漂亮。”

“怎麼不漂亮?”

“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聽人說女人嘴大,下麵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給你生了幾個孩子?”

“兩個,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

“男孩兒大女孩兒大?”

“男孩兒大。”

“女孩多大了?”

“十四。”

“讓你閨女給我當老婆怎麼樣,我送給她一萬塊錢當彩禮。”

唐朝霞惱了,指著宋金明說:“你,你……你罵人!”

宋金明樂了,說:“操你大爺,跟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了。我老婆成天價在家裏閑著,我還娶你閨女幹什麼。說實話,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別人睡。我問你,你長年在外麵跑,你老婆會不會跟別的男人幹?”

“不會。”

“你怎麼敢肯定不會?”

“我們那兒的男人都出來了。”

“噢,原來是這樣,拔了蘿卜淨剩坑了。哎,你給我寫個條,我去找嫂子幹一盤怎麼樣?”

這一次唐朝霞沒惱,說:“想去你去唄,寫條幹什麼!”

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唐朝陽從窯主屋裏出來了,站在門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趕緊從屋子後麵轉出來,向唐朝陽走去,這時窯主也從屋裏出來了。窯主上身穿著皮夾克,下身穿著皮褲,腳上還穿著深腰皮鞋,從上到下全用其它動物的皮包裝起來。窯主的裝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閃著漆光。有一種食糞的甲蟲,渾身上下就是這般華麗。窯主出來並不說話,嘴裏咬著一個長長的琥珀色的煙嘴,煙嘴上安著點燃的香煙。唐朝陽把唐朝霞介紹給窯主,說:“這是我哥。”

窯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沒有說話。

唐朝霞往唐朝陽身邊貼了貼,說:“這是我弟弟,親弟弟。”

窯主說:“廢話!”

唐朝陽叉把宋金明介紹給窯主,說:“他是我們的老鄉,跟我們一塊兒來的。”

窯主把牙上咬著的煙嘴取下來,彈了一下煙灰,問:“你們真的下過窯?”

三個人都說真的下過。

“最近在哪兒下的?”

唐朝陽說了一個地方。

“為什麼不在那兒下了?”窯主問話的聲音並不高,但裏麵透出步步緊逼的威嚴,仿佛要給外麵闖進山裏來的陌生人來一個下馬威。

這當然難不住唐朝陽和宋金明,他們有一整套對付窯主的辦法,或者說,他們幹的營生就是專門從窯主口袋裏挖錢,對每一個裝腔作勢的窯主,他們都從心裏發出譏笑。但他們表麵上裝得很謙卑,甚至有些委瑣,跟沒見過任何世麵的土包子一樣。唐朝霞就是這種樣子。不過,他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他已經被窯主的威嚴嚇住了。

唐朝陽答:“那個礦冒了頂,砸死了兩個人。”

窯主說:“死兩個人算什麼!吃飯就要拉屎,開礦就要死人,怕死就別到窯上來!”

唐朝陽連連點頭稱是。他確實很讚成窯主的觀點,心裏說:“你狗日的說得真對,老子就是來給你送死人的,你等著吧!”

宋金明補充說:“按說死兩個人是不算什麼,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上麵的人坐著小包車到那個礦上一看,馬上宣布停產整頓。”

窯主不愛聽這個,他的手揮了一下,說:“整頓個蛋,再整頓也擋不住死人!”

宋金明還有話要說,這些話都是經過他精心構思的,是經過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他把這些話說出來,是要刺激一下窯主,讓窯主把信息儲存在腦子裏。這樣,就等於為卜一步和窯主講條件時埋下了伏筆,到時他把伏筆稍微利用一下,窯主就得小心著,他就可以牽著窯主的鼻子走。他說:“我們在那裏等了幾天,想跟礦主算一下賬。幹等長等也見不到礦主的麵。後來才知道,礦主也被人家上麵的人……”

窯主打斷了宋金明的話。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存不住氣,說:“咱醜話說在前麵,我也不能保證我這個礦不死人。有句話說得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當然了,誰開礦也不希望死人。這樣吧,你們幹兩天我看看。我說行,你們就接著幹。我看著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馬上卷鋪蓋走人。這兩天先不發錢,算是試工。按說我應該收你們的試工費,看你們都是遠地方來的,掙點錢不容易,試工費就免了。”

三個人連說“謝謝礦主”。

下窯第一天,唐朝陽和宋金明沒有動手消滅代號為唐朝霞的點子,他們把力氣暫時用在消滅煤炭上了。他們一到窯底,就起了殺人的心,就想把點子辦掉。但窯主要試工,他們就得先忍著。等試工結束,窯主簽下一份使用他們的字據,再把點子辦掉,窯主就賴不掉賬了。唐朝陽和宋金明不時地交換一下眼色,他們的眼睛在黑暗裏仍閃閃發光。在他們看來,窯底下太適合殺人了,簡直就是天然的殺人場所。把礦燈一熄,窯底下漆黑一團,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這裏出手殺個把人,誰都看不見。別說人看不見,窯底下沒有神,沒有鬼,離天和地也很遠,殺了人可以說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殺人時會發出一些鈍聲,被殺者也許會呻吟,但窯底和上麵的人間隔著千層岩萬仞山,誰會聽得見呢!窯底是沉悶的,充滿著讓人昏昏欲睡的腐朽和死亡氣息,人一來到這裏,像服用了某種麻醉劑一樣,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變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麵的光天化日之下,殺一個人輕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了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窯底自然災害很多,事故頻繁,時常有人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在窯底殺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說成天殺,而不是人殺。唐朝陽和宋金明以前就是這麼幹的,他們很好地利用了窯底下的自然條件,把殺人奪命的事毫無保留地推給了窯下的壓力、石頭,或木頭梁柱。這一次,他們也準備照此辦理。

他們三個包了一個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鎬刨,把煤放下來,然後支棚子。他們三個人都很能幹。特別是唐朝霞,定是為了表現一下自己,以贏得兩個夥伴的信任,他衝在放煤前沿,幹得滿頭大汗,一會兒都不閑著。如果單從幹活的角度看,點子唐朝霞的確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可是,挖出的煤再多,賣的錢都讓窯主得了,他們才能掙多少一點錢呢!宋金明在心裏對他們的點子說,對不起,隻好借你的命用用。

負責往外運煤的是另外兩個窯工,他們領來一輛騾子拉著的帶膠皮軲轆的鐵鬥子車,裝滿一車,就向窯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裏,返回來再裝再拉。每當空車返回來時,唐朝霞就抄起一張大鍁,幫人家裝車。當著運煤工的麵,唐朝陽願意表現一下對唐朝霞的親情,他奪過唐朝霞手中的大鍁,說:“哥,你歇會兒,我來裝。”手中沒有了大鍁,唐朝霞仍不閑著,用雙手搬起大些的煤塊往車上扔。唐朝陽對哥的愛護進一步升級,他以生氣的口氣說:“哥,哥,你歇一會兒行不行!你一會兒不磨手,手上也不會長牙!”唐朝霞以為唐朝陽真的在愛護他,也承認唐朝陽是他弟弟,說:“老弟,你放心,累不著你哥。”

這一天,全窯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幾噸煤,窯主感到滿意。

第二天,唐朝陽和宋金明仍沒有打死點子。兄弟和哥哥的關係似乎更親密了。窯主到他們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觀察時,唐朝陽仿佛長著第三隻眼睛,窯主往掌子邊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隻是不離唐朝霞身邊,左一個哥右一個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隻鐵鎬刨煤幫,他一把將唐朝霞拖開了,說:“哥,小心片幫!”他奪住哥手中的鐵鎬,要自己去刨。哥不鬆鐵鎬,說:“兄弟,沒事,片不了幫!”兄弟說:“沒事也不行,萬一出點事就晚了。咱爹對咱們是昨說的,說錢掙多掙少沒關係,千萬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當哥的也得隨著往“咱爹”上想。當哥的爹已經死了,眼下要重新認一個“咱爹”,他腦子裏還得轉一個彎子。他轉彎子時,手稍有放鬆,他的好兄弟就把鐵鎬奪過去了。唐朝陽身手矯健,鎬尖刨在煤幫上像雨點一樣,而落煤紛紛流瀉下來,彙積如雨水。

宋金明心裏明鏡似的,暗罵唐朝陽真他媽的會演戲,戲越演越熟練了。他的戲演得越熟練,越充滿親情味,點子越死得不明白,窯主也會進到戲裏出不來。

窯主說話了:“看來你們真在別的礦上千過。”

“是礦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檢查我們的工作來了?”唐朝陽說。

“說不上檢查,隨便下來看看。什麼礦主礦主的,我聽著怎麼跟稱呼地主一樣,我姓姚。”

唐朝陽改稱他姚礦長。

窯主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大概是窯主的隨從或保鏢一類的人物。窯主到窯下來,牙上還咬著那根琥珀色的長煙嘴,隻是煙嘴上沒有安煙。窯主把煙嘴取下來指點著他們說:“我記住了,你們倆姓唐,是弟兄倆;你姓宋。沒錯吧?”

“姚礦長真是好記性。怎麼樣,姚礦長能給我們一碗飯吃嗎?”宋金明問。

“吃飯好說,關鍵是泡妞兒。你們掙那麼多錢,泡妞兒不泡?”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三個人的反應不盡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沒聽清還是沒聽懂,他問:“泡什麼?”唐朝陽理解,窯主這是在跟他們說笑話,透露出對他們的認可,願意跟他們打成一片,他問:“上哪兒泡?”

窯主說:“哪兒不能泡!哪兒有水,哪兒就有妞兒,哪兒能洗腳,哪兒就能泡妞兒。”

唐朝陽說:“妞兒誰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不敢哪。”

窯主笑了,說:“那有什麼可怕的,見妞兒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們懂不懂,這是老天爺交給你們的光榮任務。你們要是完不成任務,或者任務完成得不好,老天爺下輩子就把你們的家夥剜掉,把你們變成妞兒,讓人家泡你們。”

唐朝陽虛心地說:“姚礦長這麼一說,我們就懂了。等姚礦長給我們發了餉,我們爭取完成任務。”

唐朝霞像是這才把泡姐兒的話聽懂了,他嘿嘿地笑著,顯得很開心。

這天上了窯,窯主就著人通知他們,試工結束,他們可以在本礦幹了,多勞多得,實行計件工資。工資一月一發。希望他們春節期間也不要回家,春節期間工資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陽找到窯主,問能不能簽一個正式的用工合同。

窯主說:“簽什麼合同,我這裏從來不興簽那玩藝兒。石頭鑿的煤窯,流水的窯工。想在我這兒掙錢,就掙。不想掙了,自有人擠著腦袋來掙。”

二人隻好作罷。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陽和宋金明作出決定,在當天把他們領來的點子在窯下辦掉。

唐朝陽和宋金明都聽說過,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處死犯人之前,都要優待犯人一下,讓犯人吃一頓好吃的,或給犯人一碗酒喝。依此類推,他們也要請唐朝霞吃喝一頓,好讓唐朝霞酒足飯飽的上路。這種送別儀式是在第三天晚上從窯下出來時舉行的。他們三個人,乘坐一個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鐵罐從窯底吊上來時,上麵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們每天上窯,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窯口時,覺得上頭有些發白,以為天還沒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裏和臉上,他們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說:“下雪天容易想家,咱們喝點酒吧。”

唐朝陽馬上同意:“好,喝點酒,慶賀一下咱們順利留下來做工的事。咱先說好,今天喝酒我花錢,我請我哥,宋老弟陪著。你們要是不讓我花錢,這個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堅持他要花錢,他的別勁上來了,說:“要是不讓我花錢,我一滴子酒都不嚐。我是當哥的,老是讓兄弟請我,我還算個人嗎!”他說得有些激動,好像還咬了牙,表明他花錢的決心。

唐朝陽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讓步似地說:“好好好,今天就讓我哥請。長兄比父,我還得聽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倆誰花錢都是一樣。”

他們沒有洗澡,帶著滿身滿頭滿臉的煤粉子,就向離窯口不遠的小飯館走去。窯上沒有食堂,窯工們都是在獨此一家的小飯館裏吃飯。小飯館是當地一家三口人開的,夫妻倆帶著一個女兒,據說小飯館的女老板是窯主的親戚。等走到小飯館門口,他們全身上下就不黑了,雪粉覆蓋了煤粉,黑人變成了白人。女老板熱情地迎上去,遞給他們掃把,讓他們掃身上的雪。雪一掃去,他們又成了黑人,隻是眼白和牙齒還是白的。唐朝陽讓唐朝霞點菜。唐朝霞說他不會點。唐朝陽點了一份豬肉燉粉條,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頭肉,還要了一瓶白酒。唐朝霞讓唐朝陽多點幾個菜,說吃飽喝飽不想家。點好了菜,唐朝霞說他去趟廁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計,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廁所之機,從身上掏錢去了,他的錢不是縫在褲衩上,就是藏在鞋裏。宋金明沒把他的估計跟唐朝陽說破。

宋金明估計得不錯,唐朝霞到屋後的廁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隻鞋脫下來了。鞋舌頭是撕開的,裏麵夾著一個小塑料口袋。唐朝霞從塑料口袋裏剝出兩張錢來,又把錢口袋塞進棉鞋舌頭裏去了。

菜上來了,酒倒好了,唐朝霞說喝吧,那二人卻不端杯子。唐朝陽看著唐朝霞說:“你是當哥的,今天又是你花錢,你不喝誰敢喝。”宋金明附和唐朝陽說:“你是朝陽的哥,就等於是我的哥,千裏來走窯,這是咱們的緣分哪!大哥,你說兩句吧。”

唐朝霞眨巴眨巴黑臉上的眼白,喉嚨裏吭哧了一會才說:“我不會說話呀,我說哈呢,你們兩個都是好人,我遇上好人了,天底下還是好人多呀。從今以後,咱弟兄們同甘苦,共患難,來,咱們一塊喝,喝起。”唐朝霞把一杯酒喝幹了,搖搖頭,說他不會喝酒,喝兩杯就上頭。

唐朝陽和宋金明計劃好了要“優待”他們的點子一下,用酒肉給點子送行,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點子唐朝霞。於是,這兩個笑容滿麵的惡魔,輪番把點子喊成大哥,輪番向點子敬酒。等不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們的點子就該上西天去了,他們已提前看到了這一點。在敬酒的時候,他們話後麵都有話,像是對活人說的,又像對死人的魂靈說的。一個說:“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這杯你就舒服了。”另一個說:“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這杯,你就能睡個踏實覺,就不想家了。”一個說:“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了這杯,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就可以原諒我了。”另一個說:“大哥,我再敬你一杯,我祝你早日脫離苦海,早日成仙。”唐朝霞的舌頭已經發硬,他說:“喝,死……死我也要喝……”唐朝霞提到了死,跟那兩個人心中的陰謀對了點子,兩個人不免吃了一驚,互相看了一下。

唐朝陽突然抱住唐朝霞的一隻手,很動感情地對唐朝霞說:“哥,哥,我對你照顧得不好,我對不起你呀!”

唐朝霞大概受到了感染,加上他喝多了酒,真把唐朝陽當成自己一娘同胞的親兄弟了,他說:“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不是兄弟你對不起哥,是哥對你照顧不周,對不起你呀!”唐朝霞說著,兩眼競流出了淚水。淚水把眼圈的煤粉衝洗掉了,眼肉顯得特別紅。

女老板和女兒見他們說著外鄉話,交談得這麼動感情,站在灶間門裏向他們看著。女老板對女兒說:“這弟兄倆真夠親的。”

唐朝陽和宋金明把唐朝霞架著拖進作宿舍用的一眼土窯洞裏,唐朝霞往鋪著穀草墊子的地鋪上一癱軟,就睡去了。雪停了,灰白的寒光一陣陣映進窯洞。唐朝陽也睡了。宋金明擔心唐朝霞因用酒過度會死過去,那樣,他們千裏迢迢弄來的點子就作廢了,他們就會空喜歡一場。他把點子的臉扭得迎著門口的雪光,用巴掌拍著點子死灰般的臉,說:“哎,哥們兒,醒醒,起來脫了衣服睡,你這樣會著涼的。”點子沒有反應。他順長著把點子看了看,看到了點子腳上穿著的棉鞋。他心生一計,脫下點子的棉鞋試一試,看看點子的錢是不是藏在棉鞋裏。他先給點子蓋上被子,說:“蓋上被子睡。來,我幫你把鞋脫掉。”他兩手抓住點子的一隻鞋剛要往下脫,點子腳一蹬,把他蹬開了。點子嘴裏還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什麼。宋金明頓時有些激動,他試出來了,點子沒有死。更重要的是,點子的錢藏在鞋裏是毫無疑問的了。這個秘密他不能讓唐朝陽知道,等把點子辦掉後,他要相機把點子藏在鞋裏的錢取出來,自己獨得。這時,唐朝陽說了一句話,唐朝陽說:“睡吧,沒事兒。”宋金明的一切念頭正在鞋裏,唐朝陽猛地一說話,把他嚇了一跳。在那一瞬間,他產生了一點錯覺,仿佛他正從鞋裏往外掏錢,被唐朝陽看見了。為了趕走錯覺,他問唐朝陽:“你還沒睡著嗎?”唐朝陽沒有吭聲。他不能斷定,剛才唐朝陽說的是夢話,還是清醒的話。也許唐朝陽在睡夢裏,還對他睜著一隻眼呢,他對這個陰險而歹毒的家夥還是多加小心才是。

說來他們把點子辦掉的過程很簡單,從點子還是一個能打能衝的大活人,到辦得一口氣不剩,最多不過五分鍾時間,稱得上幹脆、利索。

人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準備和鋪墊花的時間長,費的心機多,結果往往就那麼一兩下子就完事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在打死點子之前,他們都悶著頭幹活,彼此之間說話很少。唐朝陽沒有再和生命將要走到盡頭的點子表示過多的親熱,沒有像親人即將離去時做的那樣,問親人還有什麼話要說。他把手裏的鎬頭已經握緊了,對唐朝霞的頭顱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來,他們三個哥們兒昨晚把酒喝興奮了,今天就難免有些壓抑和鬱悶,這屬於正常。

宋金明還是想把心情放鬆一下,他冒出了一句與辦掉點子無關的話,說:“我真想逮個女人操一盤!”

前麵說過,唐朝陽和宋金明的配合是相當默契的,唐朝陽馬上理解了宋金明的用意,配合說:“想操女人,想得美!我在煤牆上給你打個眼,你幹脆操煤牆得了。要不這麼著也行,一會兒等運煤的車過來了,咱瞅瞅拉車的騾子是公還是母,要是母騾子的話,我和我哥把你送進騾子的水門裏得了!”

宋金明說:“行,我同意,誰要不送,誰就是騾子操的。”

二人一邊說笑,一邊觀察點子,看點子唐朝霞笑不笑。唐朝霞沒有笑。今天的唐朝霞,情緒不大對勁,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陽打了一個跟,他竟敢指責唐朝陽把眼打高了,說那樣會把天頂的石頭崩下來。唐朝陽當然不聽他那一套,問他:“是你技術高還是我技術高?”

唐朝霞倔頭倔臉,說:“好好,我不管,弄冒頂了你就不能了。”

“我就是要弄冒頂,砸死你!”唐朝陽說。

宋金明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麵,唐朝陽這樣說話,不是等於露餡了嗎!他喝住唐朝陽,質問他:“你怎麼說話呢?有對自己的哥哥這樣說話的嗎?你說話知道不知道輕重?不像話!”

唐朝霞賭氣退到一邊站著去了,嘴裏嘟囔著說:“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

唐朝陽的殺機被點子的話提前激出來了,他向宋金明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他馬上就動手。他把鐵鎬在地上拖著,在向點子身邊接近。

宋金明製止了他,宋金明說:“運煤的車來了。”

唐朝陽聽了聽,巷道裏果然傳來了騾子打了鐵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聲響。虧得宋金明清醒,在辦理點子的過程中,要是被運煤的撞見就壞事了。

運煤的車進來後,唐朝霞就不賭氣了,抄起大鍁幫人家裝煤。這是這個人的優點,跟人賭氣,不跟活兒賭氣,不管怎樣生氣也不影響幹活兒。如此肯幹的好勞動力,撞在兩個黑了心的人手裏,真是可惜了。

騾子的蹄聲一消失,兩個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裝著無意之中把點子頭上戴的安全帽和礦燈碰落了。他這是在給唐朝陽創造條件,以便唐朝陽直接把鎬頭擊打在點子腦袋上,一家夥把點子結果掉。唐朝陽心領神會,不失時機,趁點子彎腰低頭揀安全帽,他鎬起鎬落,一下子擊在點子的側後腦上。他用的不是鎬尖,鎬尖容易穿成尖銳的傷口,使人懷疑是他殺。他把鎬頭翻過來,使用鎬頭的鐵庫子部分,將鎬頭變成一把鐵錘,這樣怎樣擊打出現的都是鈍傷,都可以把責任推給不會說話的石頭。當鐵鎬與點子的頭顱接觸時,頭顱發出的是一聲悶響,一點也不好聽。人們形容一些腦子不開竅的人,說悶得敲不響,大概就是指這種聲音。別看聲音不響亮,效果卻很好,點子一頭拱在煤窩裏了。

點子唐朝霞沒有喊叫,也沒有發出呻吟,他無聲無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剛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盡力想把臉側轉過來,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的努力失敗了。他的臉像被焊在煤窩裏一樣,怎麼也轉不動。還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腳尖那兒就一滑。他的腿也幫不上他的忙了。

緊接著,唐朝陽在他“哥哥”頭上補充似地擊打了第二鎬,第三鎬,第四鎬。當唐朝陽打下第二鎬時,唐朝霞竟反彈似地往前躥了一下,躥得有一尺多遠,可把唐朝陽和宋金明嚇壞了。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這不過是唐朝霞在作垂死掙紮,連第三鎬、第四鎬都是多餘。因為唐朝霞在躥過之後,腿稈子就抖索著往直裏伸,當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間就不動了。正如平常人們說的,他已經“蹬腿”了。

盡管如此,宋金明還是搬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唐朝霞頭上了。這一石頭,他是在為自己著想,是為下一步的效益平均分配打下更堅實的基礎。石頭砸下去後,就壓在唐朝霞頭上沒有彈起來。有血從石頭底下流出來了,靜靜地,流得不慌不忙,看樣子血的濃度不低。血的顏色一點也不鮮豔,看上去不像是紅的,像是黑的。在礦燈的照耀下,血流的表麵發出一層藍幽幽的光。在不通風的采煤掌子,一股腥氣迅速彌漫開來。

唐朝陽和宋金明對視了一下,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這是他們聯手辦掉的第三個點子。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宋金明上去把壓在唐朝霞後腦上的石頭用腳蹬開了,並把唐朝霞的身子翻轉過來。剛把唐朝霞的身子翻得仰麵朝上,宋金明就有些後悔,他看見,唐朝霞的雙眼是睜著的,睜得比平時要大。他說:“看什麼看,再看你也不認識我們。”他抓起煤麵子往唐朝霞兩隻眼睛上撒。奇怪,煤麵子撒在唐朝霞眼上,唐朝霞的眼睛不光眨都不眨,好像睜得更大了。唐朝霞的眼球上好像有一層玻璃質,煤麵子一落上去就自動滑脫了。無奈,宋金明隻得又把唐朝霞翻得眼睛朝下。

這時,唐朝陽跟宋金明開了一個不合適宜的玩笑,他說:“我哥記住你了,小心我哥到陰間跟你算賬!”

宋金明罵了唐朝陽一句狠的,還說:“閉上你那不長牙的豎嘴!”

為了使事情做得更逼真,他們又往頂板上轟了一炮,轟下許多石頭來,讓石頭埋在唐朝霞身上。這樣一製造,不管讓誰看,都得承認唐朝霞是死於冒頂事故。

運煤的車返回來後,唐朝陽剛聽到一點騾子的蹄聲,就嘶聲喊叫起來:“哥,哥,你在哪兒呀?……”

宋金明迎著運煤的車跑過去,說:“快快,掌子麵冒頂了,唐朝陽的哥哥埋進去了!”

兩個運煤的窯工二話沒說,丟下騾子車,讓騾子自己拉著走,他們跑著,隨宋金明到掌子麵去了。

唐朝陽一邊扒石頭,一邊哭喊:“哥,哥,你千萬別出事!哥,哥,你聽見了嗎?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兩個運煤的窯工也撲上去幫著扒。其中一個窯工安慰唐朝陽說:“別哭別哭,你哥哥興許還有救。”

騾子自己拉著鐵鬥子車到掌子麵來了,到了掌子麵它就站下了。騾子似乎對人類之間的小伎倆早就看透了,它不願多看,也不屑於看。它目光平靜,一副超然的神態。

唐朝霞被扒出來了,唐朝陽把他扶得坐起來,晃著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說話呀!哥,我是朝陽,我是你弟弟朝陽呀……”

這趟車沒有裝煤,他們把喊不應的唐朝霞抬到車鬥子裏,由唐朝陽懷抱著,向窯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進鐵罐裏往地麵上提升時,唐朝陽和宋金明都同時上去了。鐵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陽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注意流眼淚。唐朝陽說:“去你媽的,你還怪舒服呢!”

鐵罐一見天光,唐朝陽複又哭喊起來,他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窯上的人聽來,像是唐朝陽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嚴重威脅。

窯主聽見呼救跑過去了,問怎麼回事。窯主並不顯得十分慌張,手裏還拿著煙嘴和煙。

宋金明從鐵罐裏翻出來了,唐朝陽摟抱著唐朝霞的脖子,一時還沒出來。唐朝陽弄得滿身是血,臉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顯得比較紅了。唐朝陽沒有立即回答窯主的問話,而是把唐朝霞摟得更緊些,哭著對唐朝霞說話:“哥,你醒醒,礦長來了,救命恩人來了!”他這才對礦長說:“我哥受傷了,趕快把我哥送醫院,救救我哥的命!”

窯主轉向問宋金明怎麼回事。

宋金明受凍不過似地全身抖索著,嘴唇子蒼白得無一點血色,說:“掌子麵冒頂了,把唐朝霞埋進去了。我和唐朝陽,還有兩個運煤工,扒了好大一會兒才把唐朝霞扒出來。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要是唐朝霞有個好歹,我們怎麼辦呢!”他聲音顫抖著,流出了眼淚。

唐朝陽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動。見宋金明流了眼淚,唐朝陽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這是怎麼啦?你千萬不能走呀!你趕快回來,咱們回去過年,咱不在這兒幹了……”他痛哭失聲,眼淚流得一塌糊塗。

聽見哭聲,窯上的其他工作人員,在窯洞裏睡覺的窯工,還有小飯館的一家人,都跑過來了。窯主讓人快拿副擔架來,把受傷的人抬出來,放到擔架上。他揮著手,讓別的人都散開,該幹什麼幹什麼,這裏沒什麼可看的。圍觀的人都沒有散開,他們退後了一兩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放置在擔架上之後,唐朝陽還是嚷著趕快把他哥送醫院搶救。一個圍觀的人說:“不行了,肯定沒救了,頭都砸得癟進去了,再搶救也是白搭。”

小飯館的女老板看見唐朝霞大睜著的眼睛,嚇得驚叫一聲,急忙掩口,說:“哎呀,嚇死我了,還不趕快把他的眼皮給他合上。”

窯主猛吸了兩口煙,蹲下身子,頗為內行似地給唐朝霞把脈,同時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脈,看完眼睛,窯主站起來了,說:“脈搏一點兒也沒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來人是不行了。”窯主著兩個人把死者抬到澡塘後麵那間小屋裏去。

唐朝陽像是不同意窯主作出的結論,哭嚷著:“不,不,我哥昨天還好好的,我們還一塊兒喝酒,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窯主說:“這要問你們自己,你們說自己技術多麼高。結果怎麼樣?剛幹幾天就冒了頂,就給我捅了這麼大的漏子。”

唐朝陽和宋金明都聽見了,窯主把他們的說法接過去了,也說事故是冒頂造成的。這說明,他們已經初步把自以為是的窯主蒙住了,窯主沒有懷疑唐朝霞的死因。這使他們甚感欣慰和踏實。

宋金明把冒頂的說法又強調了一下,他說:“誰願意讓冒頂呢,誰也不願意讓冒頂。礦長對我們不錯,我們正想好好幹下去,誰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呢!”

澡塘後麵的小屋是一間空屋,是專門停屍用的,類似醫院的太平間。唐朝霞被放在停屍間後,那些圍觀的人也跟過去了。窯主發了脾氣,說:“你們誰他媽的不走,我就把誰關進小屋裏去,讓誰在這裏守靈!”那些人這才退走了。

小屋有門無窗,屋前屋後都是雪。門是板皮釘成的,發黑的板皮上寫著兩個粉筆字:天堂。門口下麵也積有一些雪。小屋夠冷的,跟冰窖也差不多,屍體在這裏放幾天不成問題。

窯主讓一個上歲數的人把死者的眼睛處理一下,幫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兩隻手掌合在一起快速地搓,手掌搓熱後,分別捂在死者的兩隻眼睛上暖,估計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暖了兩次,抿了兩次,都沒能把死者的眼皮合上。

唐朝陽借機又哭:“我哥這是掛念家裏親人,掛念俺爹俺娘,掛念俺嫂子,還有侄子侄女兒。我哥他死得太慘了,他這是死不瞑目啊!”他對宋金明說:“你快去找地方打個電報,叫俺爹來,俺嫂子來,俺侄子也來。天哪,我怎麼跟家裏人交代,我真該死啊!”

宋金明答應找地方去打電報,低著頭出去了。他沒看窯主,他知道窯主會跟在他後麵出來的。果然,他剛轉過小屋的屋角,窯主就跟出來了,窯主問他準備去哪裏打電報。宋金明說他也不知道。窯主說隻有到縣城才能打電報,縣城離這裏四十多裏呢!宋金明向窯主提了一個要求,礦上能不能派人騎摩托車把他送到縣城去。他看見一個大型的紅摩托天天停在窯主辦公室門口。窯主沒有明確拒絕他的要求,隻是說:“哎,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讓他們家來那麼多人嗎?”窯主讓宋金明到他辦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裏明白,他們和窯主關於賠償金的談判已正式拉開了序幕,談判的每一個環節都關係到所得賠償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話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說:“我理解唐朝陽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讓家裏親人看他哥最後一眼。”

窯主還沒記清死者的名字叫什麼,問:“唐朝陽的哥哥叫什麼來著?”

“唐朝霞。”

“唐朝陽作為唐朝霞的親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親屬處理後事,你說呢?”

“這個事情你別問我,人命關天的事,我說什麼都不算,你隻能去問唐朝陽。”

說話唐朝陽滿臉怒氣地進來了,指責宋金明為什麼還不快去打電報。

宋金明說:“我現在就去。路太遠,我想讓礦長派摩托車送送我。”

“坐什麼摩托,礦長的摩托能是你隨便坐的嗎!你走著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腳。你還講不講老鄉的關係,死的不是你親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