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Զɽ(1 / 3)

窯上到了秋天,窯下還停留在夏天。不管窯上的季節怎樣轉換,窯底下一直是夏天。溫度,是盛夏的溽熱。濕度,是黏乎乎的潮濕。坑木上生出的蘑菇開著白花,花臉飛蛾在巷道裏飛來飛去,數不清的微生物更是大量繁殖,一切都是夏天的景象。這樣的夏天對窯工是熱情的,窯工一下進窯底,夏天就把他們擁抱住了,由不得他們不回報一點什麼。他們的回報從頭發棵裏出來,從汗毛眼子裏出來,是一些分泌物,是汗水。也就是說,還沒有開始幹活兒,汗已經出來了。等他們操起家夥開始挖煤,他們的回報就會更多,簡直一塌糊塗。

打跟工舉起電煤鑽之前,就脫掉了上衣,甩光了膀子。這裏的煤壁夠硬的,上上下下一點縫隙都沒有。可一遇到金剛鑽,煤壁就繃不住了。長長的鑽杆是麻花形的,隨著鑽杆擰著勁子突突往煤壁裏鑽進,細粉粉的煤末子從洞口下沿流出來,像液體一樣。由於打眼工奮力把電煤鑽向前推進,由於電煤鑽的發動機在劇烈振動,打眼工裸背上的幾塊肌肉凸現出來,如一隻隻處於發情期的老鼠。打眼工頭上的膠礦殼帽沒有摘下來,連結燈頭和燈盒的燈線在其背上拖著。裹了膠皮的燈線是黑色的,中指一樣粗細。打眼工全身在抖動,燈線似乎比打眼工抖動得還厲害。在有些時候,豬的尾巴喜歡搖來搖去。比起豬的尾巴,拖在打眼工背上的燈線顯得生動多了,歡快多了。

打眼工打好了眼,該放炮工上了。放炮工扯開繞在雷管上的電線,把雷管塞進圓柱體的炸藥裏,用一根特製的木棍,將炸藥送進洞底,再用炮泥把洞口封起來。放炮工用炮泥封口時,必不忘把雷管上的兩根彩色電線露在外麵,以便連結放炮器上的電線。把所有炮眼的電線串連完畢,放炮工退到十數米外的巷道拐角處,擰動放炮器上的旋鈕,嗵地一家夥,煤壁頃刻間崩潰,瓦解。放炮工的工作是借助炮的力量。與別的工種相比,放炮工的活兒要輕鬆一些,出汗要少一些。然而,放炮工上身也沒穿工作服,也是光著膀子上陣。到窯下的工作麵就脫衣服,這幾乎成了他們的一種習慣。好比人們上床睡覺要脫掉衣服,他們脫掉衣服幹活兒,似乎才利索一些,舒服一些。

煤壁崩潰之後,裝煤工還不能馬上裝煤,須經支護工用木頭把天預支護一下。支護工預備的有梁,也有柱,一梁搭二柱,他按照構建房屋框架的辦法,在工作麵搭起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支護工與打眼工、放炮工翻過來了,前兩位是不穿上衣,他是不穿褲子,人家是光著膀子,他是光著大腿。不過他下身沒有完全脫光,還穿著一件褲衩。他的褲衩是那種緊身三角形的,勾勒出腿襠前突出的一坨,乍看像包著一塊好煤。加之他腰裏紮著佩帶礦燈的燈帶,腳上穿著深腰膠靴,這種形象很容易讓人們把他與某種舞台上的人物形象聯係起來。

好了,前麵的幾道工序為裝煤工創造好了條件,裝煤工該登場了。裝煤工也隻有一個人,名字叫楊海平。楊海平的裝束與別人不同,楊海平不僅自上而下穿了工作服,上衣的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脖子裏還掖著一條毛巾。經常下窯的老窯工,誰還用毛巾擦汗呢!額頭上的汗珠子滿了,他們拐起一根手指頭一刮,一甩,汗水就甩到煤窩裏去了。他們沾滿煤粉的雙手,就是他們便於攜帶的“毛巾”。偶爾有一兩個裝模作樣、下窯檢查的幹部,脖子裏才掖著毛巾。楊海平又不是幹部,又不是下窯來檢查,脖子裏掖條毛巾,未免有點狗吃麥苗兒吧!別人看出來了,這小予以前可能沒怎麼下過窯,可能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生坯子。

這座煤窯規模不大,在窯下拉煤還使用騾子。一個車倌兒,引領著騾子,把鐵殼子運煤車拉到工作麵來了。裝煤工楊海平開始往車裏裝煤。外麵一層煤塊比較大,每一塊都跟騾子頭大小差不多。楊海平沒有馬上使用鐵鍁,兩手搬著煤塊往車鬥子裏放。楊海平放得有些輕,發出的聲響不是很大。車倌兒對楊海平說:隻管往車裏扔,你幹活兒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楊海平說:不是,我怕把車砸壞。車倌兒說:笑話兒,窯姐兒把腿叉,不怕家夥大,車鬥子是鐵打的,更不怕家夥大,你隻管擱勁兒往裏扔。那麼,楊海平就加快了速度,搬起煤塊於連三趕四往車鬥子裏扔。楊海平彎著腰,連頭都不抬,頭頂的礦燈隻指向那些煤塊子。燈光指到哪塊煤,那塊煤就有些發黃,斷麵的晶體處返著微光。楊海平頭頂的礦燈剛指到哪塊煤,那塊煤就被轉移到礦車裏去了。車倌兒手持一根驅使騾子用的鋼絲鞭,身上的工作服也沒脫下來。窯口那邊涼一些。他的活兒是運動的,一會兒到工作麵,一會兒到窯口。一會兒熱,一會兒涼。他不脫工作服可以理解。所謂工作服,並不是窯上統一配發的,而是各穿各的衣服,稱得上五花八門,五顏六色。你看車倌兒,他上身穿的是綠秋衣,下身穿的是件仔褲,腳上穿的是旅遊鞋。他的頭發也較長,在膠殼帽下麵披露出來,留的像是女式發型。當然,那匹拉車的騾子也沒脫衣服。騾子的衣服,就是騾子的皮,騾子的毛,它們已經失去了脫衣服的自由。等別人替騾子把“衣服”脫下,它們離沸騰的湯鍋就不遠了。

裝煤工楊海平出汗了。一車煤還沒裝滿,楊海平頭上的汗已經滿了。楊海平一低頭,汗珠子就掉在煤塊子上。有個說法,汗珠子掉在地上會摔成八瓣兒。楊海平不知道自己的汗珠子摔成幾瓣,顧不上注意自己的汗珠子。汗水流到眼裏去了,楊海平覺得眼睛有些辣。楊海平用手背把眼睛擦了擦,眼睛還是辣。楊海平隻得直起身子,抽出掖在領口的毛巾,把額頭上的汗擦了擦。擦了額頭上的汗,楊海平幹脆把膠殼帽取下來,把頭頂上的汗也擦了一遍。

當楊海平擦拭頭頂的汗水時,另外幾盞礦燈不約而同地照向楊海平的頭。楊海平剃的是光頭,頭發茬子還沒長出來。在幾盞礦燈的照耀下,楊海平的頭皮顯得有些發白。幾盞礦燈照到一處,有著聚光燈的效果,楊海平覺出來了。楊海平不反對別人照。

窯下的人各司其職,沒人幫楊海平裝煤。打眼工、放炮工、支護工,還有車倌兒,都在一旁看著。打跟工對楊海平說:夥計,你不嫌熱嗎?你捂那麼嚴實幹什麼?楊海平說:沒事兒,習慣了。打眼工問:你以前在別的地方下過窯嗎?楊海平說下過。打眼工問楊悔平下過哪個窯。楊海平說了一個煤窯的名字。支護工問楊海平:你不會是下窯臥底的記者吧?楊海平反問:記者下窯臥底幹什麼?窯底下不是煤,就是騾子屎,有什麼可臥的!支護工說:反正你跟我們不一樣。支護工把自己的大腿幫子拍了拍,又做了一個類似健美比賽的動作,說:你看咱哥們兒,多棒,多利索!女人一見我就走不動。楊海平說:穿靴戴帽兒,各有所好,這沒辦法。車倌兒把礦燈執在手裏,他的燈光在楊海平身上纏來纏去,繞來繞去,最後停在楊海平的屁股上。他說:夥計,你的屁股可是有點大呀!楊海平說:廢話,我的屁股再大,也比不上你的騾子屁股大吧!車倌兒說:騾子的屁股大瞎搭了,我的騾子是個公家夥。以朕的眼光來觀看你的屁股,你怎麼像個母的呢!楊海平惱了,罵道:放屁,我看你的頭發這樣長,你才像個母的呢!罵人不是這個罵法兒。你想母的,母的不想你!車倌兒說:你說我像個母的,那好,我現在就可以把家夥掏出來給你檢查。你呢,能把家夥亮出來跟朕比試比試嗎?打眼工和支護工都讚成比,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誰的長,誰的短,一比就見了分曉。楊海平搬起一塊更大的煤,扔進車裏,說:我還要裝車,沒工夫跟你磨牙。你要是想比,還是跟你的騾子比去吧!放炮工出來打了岔,他問車倌兒:你口口聲聲朕朕的,朕是個什麼玩藝兒?車倌兒說:操,你連朕都不懂,虧你還是中國人。朕就是皇上呀!放炮工說:依你這麼說,你就是皇上啦?車倌兒說:差不多吧。放炮工說:聽說皇上有七十二個老婆,你有幾個?車倌兒說:這個,朕要數一數。放炮工說:你不會把你的四條腿的騾子也算上一個吧!車倌兒模仿戲台上的皇上,很威嚴地嗯了一聲,說:你怎麼說話呢,犯了龍顏,小心朕砍你的腦袋!放炮工說:不等你砍我,我一炮就把你崩到騾子肛門裏去了。繼而想到車倌兒在騾子肚裏左衝右突,找不到出路的樣子,放炮工不禁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