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西風蘆花(1 / 3)

母親活著時,他常常夢見母親死了,以致痛哭失聲,把自己哭醒。母親死了,他卻老是夢見母親還活著,母親頭頂一塊黑毛巾,還是忙裏忙外的樣子。夢見母親活著時,他沒有驚喜,好像一切都很平常。隻是醒來後,意識到母親已經遠去,他的眼角在黑暗中濕了一陣,再也不能人睡。

現在他能做的,就是春秋兩季回到老家給母親燒紙。春季一次,是清明節之前;秋季一次,是農曆十月初一之後。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早清明晚十月一。燒紙起什麼作用呢?他到母親墳前燒紙,是給母親送錢。據說紙在陽間是紙,一經點燃,就算送到了陰間,就變成了可以買東西的錢。母親在世時,逢年過節,他都要通過郵局給母親寄些錢。母親下世了,他隻能通過這種傳統的辦法給母親送錢。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母親缺錢花。其實在母親生前,他給母親寄的錢,母親並不舍得花。大部分錢,母親托人存進儲蓄所,隻把一小部分錢卷成一卷兒,塞進一隻襪筒子裏,放在身邊。母親彌留之際對他說過一句話,讓他一想起來就痛心不已,至死都不會忘記。母親說:你別把錢都拿走,給我留一點兒。一個大活人,手裏沒有一點兒錢哪行呢!他理解,母親這樣說至少有三層意思:一是表明母親不知自己死之將至,還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二是表明母親對生的留戀,三是母親認為,錢是很重要的,人離開錢是不行的。母親這話是在昏迷狀態下說的,卻說得異常清晰。母親大概以為他像往年一樣回家探親,回來還會走,走了還要回。而不論他什麼時候回家,母親都會在家裏等他。他立即含著眼淚答應母親:好,好,我都記住了,您放心吧!

他不是一個信神信鬼的人。他心裏明白,他給母親送錢是假的,是一種虛構的行為。把用麥草做成的綿紙燒得再多,也不會變成錢。長眠地下的母親,再也花不著錢了。但他不是欺騙母親,主要是欺騙自己。在這個事情上,欺騙一下自己是必要的。不欺騙自己心裏不好受,欺騙一下自己才好受些。他也很清楚,死人是相對活人而言的,死人是為活人而死,沒有活人,哪裏有什麼死人呢!所以,活著的人活著本身,就為死人的存在擔著一份證明的責任。

老家是和母親連在一起的,母親去世後,不僅老家的房子空下來了,好像連老家也沒有了。這年秋天,他回去到墳地裏為母親燒完紙後,在大姐的邀請下,隨大姐到外村的大姐家去了。大姐也是一個不幸的人,大姐夫還不到六十歲就生病死了。大姐夫新死不久,大姐還陷在悲痛中沒能出來。大姐跪在母親墳前的地上向母親哭訴:娘啊,你咋不管管我們家的閑事啊!這漫漫長夜,我啥時候才能熬到盡頭啊!大姐哭得哀哀欲絕,痛徹心肺。他沒有勸大姐別哭,大姐壓抑的痛苦需要釋放一下。一個出嫁的閨女,不到母親的墳前去哭,她能到哪裏哭呢!

大姐的女兒出嫁了,大姐的兒子在外地求學,一個四台院裏隻有大姐一個人在家裏守著。大姐自己不喝酒,中午吃飯時,大姐卻給他倒了酒。他這人是有毛病的,他的毛病是淚水子多,淚窩子淺。不喝酒還好些,一喝酒毛病就犯了,酒到高處,情到深處,淚到淺處。幾盅酒喝下去,他對大姐說:娘不在了,還有大姐呢!話一出口,他就哽咽得不成樣子,眼淚也流了下來。他痛恨自己淚窩子太淺,盛不住眼淚,但到時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眼淚受情感支配,不受意誌支配。他的意誌再堅強,他的眼淚也不會隨著他的意誌而轉移。

下午,他跟大姐說到地裏走走。地裏的秋莊稼幾乎收完了,普遍種上了冬小麥。小麥剛剛冒芽兒,一根根細得像繡花針一樣。“繡花針”牽引的絲線一一定是嫩綠的,不然的話,田野裏怎麼到處都是嫩綠一片呢!田間土路兩側栽有一些高高的楊樹,楊樹的葉子還沒有落盡。葉子是明黃色,跟夏季裏的絲瓜花的顏色差不多。一陣風吹來,葉子又落下好幾片。下落的葉子隨風飄搖,最後落到麥子地裏去了。由綠絲毯一樣的麥地托底,楊樹葉子光彩爍爍,格外顯眼,真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呢!麥地北邊的盡頭,是一道高高拱起的河堤。河堤下麵有一個靜靜的水塘,水塘周圍的水邊生有不少蘆葦。蘆穗還沒有完全成熟,被風梳理得向一側流垂著。蘆穗是麻灰色,像斑鳩的翅膀。現在的樣子像單翅,一旦蘆穗成熟,就如同變成了雙翅,就會乘風而去。

一個老頭,在麥地一角布網,準備捉斑鳩。耩麥時會撒落一些麥粒,那些麥粒沒有埋進土裏,沒有發芽兒。成群的斑鳩到地裏撿麥粒吃,正是捕捉斑鳩的好時機。老頭布置好羅網,就彎腰爬上河堤,俯身在河堤內側隱蔽起來。他也攀上河堤,走近老頭,給老頭遞了一顆煙。老頭點上煙,示意他也隱蔽起來。他看見老頭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孩子的眼睛一樣。他問老頭:能捉到老斑鳩嗎?老頭的眼睛往布網的方向看著,說能捉到。他說:老斑鳩的叫聲挺好聽的。言外之意,他並不讚成老頭捉斑鳩。老頭說:不好聽,老斑鳩的叫聲發悶,嗓子放不開。要說好聽,鵪鶉的叫聲比老斑鳩強多了。老頭跟他說話時,眼睛並不看他,一直朝麥地裏望著。老頭專注的神情也像是一個孩子。老頭又說:老斑鳩繁殖得太多了,光糟踏糧食。二人正說著話,幾隻斑鳩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過來,翩然落在麥地裏。老頭興奮得眼睛放光,說來啦來啦。又等了一會兒,重新起飛的斑鳩果然有兩隻投進網裏去了,它們一投進網裏,翅膀就被網住了,再掙紮也無濟於事。

從地裏回來,他看見一個年輕婦女在打一個男孩子。婦女一手抓著男孩子的胳膊,一手用玉米稈子抽男孩子的屁股,一邊抽,一邊教訓道:我叫你逃學,我叫你不爭氣,我打死你,打死你!男孩子哭著辯解,說他沒有逃學,是老師不讓他進教室。婦女說:他不讓你進教室,你就不進了,教室是國家的,又不是他自家的,他憑啥不讓你進!我看還是你自己不愛學習。說著又抽了男孩子好幾下。他放慢腳步聽了聽,沒聽明白老師為何不讓男孩子進教室,也沒聽明白這個婦女為什麼打孩子。他自己不打孩子,也不願看見別人打孩子。他有心上前,勸婦女別打孩子了,怕婦女嫌他多管閑事,還是走開了。

回到大姐家,他把看到一個婦女打孩子的事對大姐講了,婦女家住得離大姐家不遠,對於那個婦女家的情況,大姐是知道的。大姐說,學校讓男孩子變三十九塊錢的訂報費,男孩子的娘嫌多,拖著不給男孩子錢。班裏別的同學都交了,男孩子不交,班主任就讓男孩子回家取錢,取不到錢就別回教室聽課。男孩子知道跟娘要錢要不到,又不敢進教室麵對老師,隻好在學校外麵瞎轉悠。他娘知道了,就打孩子,說孩子逃學。弄清原委後,他說這樣不好,男孩子兩頭為難,會對男孩子的心理造成傷害。他問:現在全國的中小學學費不是都免了嗎,學校怎麼還向小學生收錢?大姐說:你不知道,現在學費是不收了,別的費還不少。除了訂報費,還有打防疫針費、綠化費,複習資料費、考試卷子費,這費那費,哪一樣費用都得幾十塊錢,一個學期沒有幾百塊錢下不來。學校要搞創收,創收的錢從哪裏來,還不是得分到學生頭上去!大姐問他:你知道那個年輕婦女是誰嗎?他搖頭,說不知道。大姐說:我一說你就知道了,她娘家是小董莊的,大名叫董守芳。他像是想了一下,說:董守芳,是董守明的妹妹吧?大姐說:哎,一點兒也不錯,董守芳就是董守明的妹妹,董守芳嫁到這村兒來了。他說:我沒看出來,董守芳長得跟她姐好像一點兒都不像。大姐說:是的,董守芳沒有她姐董守明長得好看,個頭兒也沒有她姐高。他問董守芳家的日子過得怎樣。大姐說:董守芳很會過,一雙襪子能穿好幾年。董守芳家裏不一定沒有錢,隻是她台不得花,攢下來留著將來給她兒子蓋房子呢!他認為董守芳沒分清哪頭輕哪頭重,把事情弄顛倒了,蓋房子有什麼要緊,集中力量供孩子上學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會忘記董守明。在老家當農民時,那年他十九歲,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董守明。他和董守明見了麵,說了話,雙方都沒什麼意見,親事就算定了下來。按照他們這裏的規矩,親事確定之後,男方要給女方送一些彩禮,而女方要給男方做一雙鞋。空口無憑,通過互換禮品,仿佛交換了信物,二人各執信物為憑,這樁親事才算真正確定。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到城裏工作去了,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他的工作和生活環境起了變化,思想也隨之起了變化,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變了心。他覺得董守明識字太少,與他形不成交流,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一年之後,第一次回家探親,他就向董守明退了親。他采用的退親方式,是把董守明精心製作的那雙布鞋還給了董守明。那雙鞋他試過,卻沒有正式穿過。他把鞋帶到了城裏,又從城裏帶了回去。以退鞋的方式退親,他曾自以為得計。他把鞋退給董守明,不必多說什麼,董守明就會明白他的意思。果然,他把那雙沒有沾土的鞋退給董守明時,董守明接過鞋,隻低了一會兒頭,什麼話都沒說,便轉身走了。他向董守明表示感謝,董守明都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後來想想,他所構思的退親方式也有不合適的地方。那雙鞋是董守明是根據他的鞋樣子做的,隻有他才能穿,董守明把鞋拿回去還有什麼用呢?對鞋應該作怎樣的處理呢?是扔還是存呢?不管是扔還是存,對董守明來說恐怕是一個兩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