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ҹɫ(1 / 3)

有了對象以後,周文興變了,變成一個有心人了。他家菜園子的籬笆不知被誰家的豬拱開了一個口子,他拿來一些剝去麻皮的新麻稈兒,很快照原樣把籬笆修補好了。菜園子的事情以前歸父親和哥哥管理,他隻知道吃黃瓜,吃辣椒,才不管豬呀羊呀進來不進來呢!現在不了,他一眼就看見了籬笆上的口子。菜園子裏有包頭白菜,還有剛長成的蘿卜,他不允許醜嘴醜臉的豬玀鑽進來隨便糟踏。他把麻稈兒的根部斜著埋得比較深,麻稈兒相交之間編成網眼樣的菱形。這樣一來,籬笆就似乎變成撕不破的網了。他紮的籬笆跟父親春天時紮的籬笆銜接得很好,隻是父親紮的籬笆經過雨淋日曬變黑了,他補上去的籬笆是嶄新的,在秋陽下閃著耀眼的銀光。

周文興家菜園子的地頭緊挨著一條小河溝的裏側,溝裏的水不多了,兩邊的坡度也緩緩的。一個小孩子若從對岸溝坡跑下來,躍過那點淺水,能一氣衝到裏側他家菜園子裏。周文興把一張鐵鍬打磨得利利的,一鍬一鍬把裏側溝坡的肥泥斬下來,自下而上幫在菜園子的邊上。他這麼於是一舉兩得:一是把溝坡弄陡了,跟塹壕一樣,對菜園子起著保護作用;二是把菜園子的地幫寬了,來年多種一兩畦菜不成問題。幹這個活兒不是說話的,一鍬泥重似一塊土坯,每往上甩一鍁都需要力氣,更需要耐心。他的臉繃勁繃得紅紅的,背上胳膊上冒出不少汗。有一塊雲彩在他頭頂的天空停下了,他一會兒也不停,把胳膊上的汗水甩得直往上飛。村上的人從河溝外沿路過,見周家的二小子幹活兒這樣賣力,就跟他打招呼,讓他慢著點幹,別累著。周文興笑笑,說沒事兒。村上還有一些人不知道周文興訂下對象的事,對於周文興如此肯幹,他們沒有把周文興和他的對象聯係起來,沒有從對象身上找原因。但他們確實看出了周文興的變化,這小子,說變突然就變了,變得像個過日子的人了。他是憑什麼變的呢?

周文興把褲腿挽得高高的,是赤著雙腳刨溝泥,腳上沾的又是泥又是草的。幹完活,他把腳洗得幹幹淨淨,穿上鞋,把褲腿放下來,才往村裏走。走到半道,他摸到額頭上有幹泥點子,便返回菜園予,從井裏提上一桶清水,把臉、脖子和耳朵都洗了洗,才回家去了。這表明,周文興不僅在幹活方麵按有了對象的標準要求自己,對自己的形象也比較注意了,也把標準提高了。

兒子有什麼變化,當然瞞不住父母的眼睛。近來周文興的父親和母親常常相視一笑,笑得有些會心。他們的看法是一致的,兒子到了十八九,該找對象就得張羅著給他找對象,你一天不給他訂下一個對象,他就老也不長心,一天到晚吃涼不管酸。他把對象找準了,把親事訂下了,轉眼間就像變了一個人。打個比方不好聽,小夥子的對象好比是副牛馬套,小夥子一旦有了對象,不用別人牽著趕著,他自己就乖乖地上套了。周文興的父母沒有把他們的看法對周文興說出來,兒子大了,有些話要說三分,留三分,還有三分待思忖,說透了兒子會不好意思。父親誇周文興把籬笆補得好,結實。父親還說,他也想過刨溝泥幫幫菜園的邊子,隻怕氣力跟不上趟兒。現在二小於行了,比老子強了。母親呢,周文興一回到家,母親就讓他快歇歇去吧。或者告訴他鍋裏還有什麼飯,讓他吃了先墊墊底兒。有一天早上,周文興剛掃完院子,父親跟他說,等過罷年,到窯上買些青磚,再到河坡裏起些草坯,把外包青的房子蓋起來,就可以給他辦事了。父親說的給他辦事,就是指給他娶媳婦,讓他完婚。父親跟他說這話時,母親也在場,母親的眼睛一直看著他。這番話,大概就是父母要對周文興說出的那三分話,周文興一聽就明白了。父親說出的話是三分,周文興順著話意往前發揮了一下,發揮到七分八分,他點點頭,臉有些紅了。

周家為周文興蓋房子的事尚在籌備之中,周文興聽說,高玉華已經開始和泥脫坯了。高玉華是高家莊的,就是周文興的對象。把高玉華說成是周文興的未婚妻也可以,隻是未婚妻的說法太書麵化了,當地人認為是跩文,都說不出口。就連對象這種詞兒,上點歲數的人也很少說,需要對周文興提到他的對象時,他們稱為高家莊的那閨女。這種稱謂是有點長,但因為是一個特指,周文興絕不會聽錯。不論什麼事情,短了不見得就好,長了不見得就不好。比起“未婚妻”和“對象”,周文興最喜歡“高家莊的那閨女”這個稱謂。他說不清為什麼喜歡,反正一聽人對他提到“高家莊的那閨女”,心中就生出一種悠遠的情思,全身心都美得很。周文興所在的莊子離高家莊不過二三裏,唱一支歌的工夫就走到了。他們莊的人去鎮上趕集,都要路過高家莊的村頭。是趕集回來的人把看見高玉華在村頭和泥脫坯的消息報告給周文興的。報告消息的人使用的當然是報告好消息的口氣,報告完了就看著周文興樂,看看這十八九歲的哥哥反應如何,能不能把得住滿心的歡喜。對周文興來說,凡是高玉華的消息都是好消息,一聽到有關高玉華的消息,他心裏就美氣得不行。但他表麵上裝作這消息很平常,不敢流露出過多的欣喜,更不敢多打聽,隻微微一笑就拉倒了。

周文興難免要對得來的消息想了又想,高玉華幹嗎要脫坯呢?他們家大概要翻蓋房子。常言說脫坯搭牆活見閻王,脫坯是重體力勞動,是男人們幹的活兒,高玉華一個閨女家,細手小肩膀的,怎能承當得起呢!可是,高玉華的母親是小腳,父親身體不好,她弟弟正在學校讀書,她在姐弟中間是老大,她不幹誰幹呢!想到這裏,周文興心上漸漸沉重起來,像是壓了一塊濕坯。當然了,高玉華舍己為人的精神也的確讓周文興感動。你想呀,高玉華跟他已訂了親,過個一年半載,他蓋好了新房,就要把高玉華娶過來。高玉華雖然翻蓋好了房子,卻不是為自己住,是為弟弟成家創造條件。高玉華呀高玉華,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這天吃過晚飯,周文興一個人悄悄地出了村,往集鎮的方向走去。若有人碰見他,他就說到鎮上看望一位同學。沒有碰見他呢,他就去看望高玉華脫出的坯。他要證實一下,高玉華是不是真的脫坯了,脫出了多少坯。天很黑,沒有月亮,隻有星星。星星的光是散光,老也不能照下來,照了一萬年還是個星星。地裏高稈兒的莊稼都收割完了,種上了小麥。在白天,能看見小麥剛鑽出鵝黃的細芽,晚間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不知誰家在麥地裏曬了一片紅薯片子,使黑黢黢的田野裏總算有了一些淡淡的白光。要是外地來的過路人,不會想到那是紅薯片子,會以為那是一汪秋水。憑著蟲鳴的聲音,他大致能分辨出地裏還有一些紅薯和紅蘿卜沒有收完,那是生命短暫的秋蟲們最後的棲身之地。在寂靜的夜晚,秋蟲的嗚叫平地而起,密度和力度都很大,頗有些壓倒一切的的悲壯。給人的感覺,秋蟲們像是整肅地站在舞台上,肩並肩,手挽手,在不倦地對大地歌唱。唱到動情處,他們一個個淚流滿麵,不能自製。但他們沒有一個擦眼淚的,就那麼忘我地唱下去。這說明天還沒有下霜,等嚴霜一打,秋風一吹,紅薯和紅蘿卜葉子就會發蔫,變黑。旦夕之間,秋蟲就銷聲匿跡,不可尋覓。周文興在路上沒碰見一個人,就來到了高家莊。高家莊四周有護村的海子,東海子外沿是一個打穀場。周文興估計,高玉華脫坯隻能在打穀場上脫。他從官路上拐進打穀場,蹲下身子一瞅,見場裏果然脫的有坯。他先是看見一兩塊,後來越看越多,黑壓壓一片。坯們排列得很整齊,站是方,立是正,沒有一塊亂說亂動的。周文興心說,這些坯都是高玉華一塊一塊脫出來的呀!他仿佛看見,高玉華正蹲在打穀場的地上,左邊一堆泥,右邊一盆水,麵前放著一個木製長方形的坯模子。高玉華雙手把和得很到家的泥坨子搬起來,摔進坯模子裏。她把坯模子裏摔得滿滿當當不算完,還要把泥往四個角裏充塞,充塞得到邊到角,不留一點空隙。為了讓坯麵光滑平整,高玉華在水盆裏濕了手,在坯麵上抹,然後拿竹匹子貼坯模子的上沿平著一刮,將空底的坯模子框架往上端起,一塊四角四正的泥坯就脫穎而出。幹這樣重的活兒,高玉華難免要出汗。她一低頭,汗珠子就落在坯麵上了,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泥水。她前麵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了,貼在了眉上。她勾起了小指,把濕得打縷的頭發抿在耳後。她的小指上也是沾了泥的,手指在額頭上一走,指尖上的黃泥就留在那裏了。高玉華臉上沾了泥不但不醜,反而顯得更好看了。周文興不知不覺朝麵前的一塊坯摸去,坯出自高玉華的手,他似乎在坯麵上感到了高玉華的手溫。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摸過高玉華的手,那麼,就算這塊坯是一個中介體,他摸到高玉華留在坯麵上的手跡,就等於接觸到高玉華勤勞而美麗的小手了。要不是坯還濕著,還撐不起身子,他真想把坯抱起來,嗅一嗅坯上的氣息,把坯麵在自己的臉上貼一貼。這樣想著,他扭過頭往打穀場邊上瞅,看看是否有人注意他心中的秘密。打穀場邊有幾棵小樹,那黑色的輪廓很像幾個人在觀察他,並不時對他發出竊笑。周文興斷定那是一些小樹,但他的手還是從高玉華“手上”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