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天黑到天亮,梁兄都在做些什麼?”方多病坐在梁宋對麵,直接了當的問,“為何梁兄的‘風塵箭’會插在蘇姑娘身上?不知梁兄作何解釋?”梁宋本來見到那“風塵箭”插在蘇小慵屍身上就滿臉驚駭,被方多病這麼一問,更是神情繃緊,“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
”方多病大是奇怪,半晌道:“昨夜你明明和我聯句聯到三更半夜,哪裏上床睡了?你昏了頭麼?”梁宋一呆,“正是、正是……昨夜我是和楊兄和方公子聯句……”他神思不定,自從見了那風塵箭後便神情恍惚,方多病皺眉問道:“難道是你殺了蘇小慵?”梁宋大吃一驚,“不不,不是我、當然不是我……”方多病怒道:“你一會說在睡覺,一會說在聯句,難道昨日聯句之後,你便悄悄殺了蘇小慵?”梁宋連連搖頭,“不不不,方公子你可為我作證,昨夜我確實和兩位聯句,直至深夜,我和你出門之時都已過了三更,怎有時間去殺人,又怎麼能殺人殺得無聲無息?再說就算有仇人,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規矩……”方多病嘿嘿一笑,“不必說了,昨夜你我走的時候是三更過後,距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要殺人綽綽有餘。定是你在婚宴上盜取了小桃紅,潛入蘇小慵的房間將她刺死,然後在她身上裝模作樣插了自己的風塵箭,妄圖證明是有人栽贓嫁禍給你……”梁宋臉色尷尬,“方公子!”方多病道:“我說得不對?”梁宋苦笑,沉吟良久,“蘇姑娘確實不是我所殺,隻是……隻是……”方多病問道:“隻是什麼?”
“昨夜三更之後,我的確是看到了些東西,”梁宋道,“我看見了凶手。”方多病奇道:“你看到了什麼?”梁宋沉吟了半日,“昨日夜裏,我從楊兄房中出來後不久,我聽聞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躍過,身手矯健,武功不弱,手裏尚提著一柄長劍,我覺得來者不善,於是開弓射了一箭。”方多病一怔,“你是說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可是怎會插在蘇小慵身上?”梁宋搖了搖頭,“對於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後,那夜行人很快隱去,我心裏存疑,在客棧四下走了一圈,沒有發現那夜行人的蹤跡,倒是看見……看見……”方多病問道:“看見什麼?”梁宋低聲道:“我看見龍姑娘從關兄的房間開門出來。”方多病大奇,“龍姑娘?龍賦婕?”梁宋點了點頭,臉色甚是尷尬,“昨夜我隻當其中有男女之事,不便多看,便回房睡下,怎知……怎知蘇姑娘卻死在裏麵。”方多病喃喃自語,“龍賦婕昨夜竟從關河夢房裏出來?難道蘇小慵是她殺的?真是奇怪也哉……豈有此理……”
楊垂虹房中,李蓮花勤勤懇懇倒了兩杯熱茶,請楊垂虹坐下,“昨夜寅時,楊兄都做了些什麼?”楊垂虹拂然道:“我做了些什麼何須對你說?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麼?”李蓮花歉然道:“我近來傷風咳嗽,接連睡了幾日,對昨夜發生何事全然不知……”楊垂虹臉現不屑之色,顯然不信,李蓮花繼續道:“說不定我在睡夢中起身,稀裏糊塗殺了蘇姑娘也未嚐可知。”楊垂虹一怔,李蓮花誠懇的道:“蘇姑娘昨夜被殺,人人皆有嫌疑,不止是楊兄如此。”楊垂虹心裏暗道李蓮花此人倒也誠懇,“昨夜……”他微略沉吟了一下,“我和方公子、梁兄在房中聯句飲酒,他們回去之後我便睡了,倒是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李蓮花點了點頭,“你並未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楊垂虹立刻搖頭,“沒有,昨夜飲得多了,整個人有些糊裏糊塗,就算是真有什麼奇怪的聲音,我隻怕也是聽不出來。”李蓮花嗯嗯兩聲,“多謝楊兄。”
方多病問過了梁宋,前腳走出梁宋房門,便要直奔龍賦婕的房門。李蓮花也剛從楊垂虹房中出來,見他一副見了鬼火燒屁股的模樣,奇道:“怎麼了?”方多病悄悄的道:“乖乖的不得了,梁大俠說他昨晚看見龍賦婕從關河夢房間出來,那時絕對已經寅時,蘇小慵十有八九已經死了,她卻居然裝作不知。”李蓮花嚇了一跳,“當真?”方多病指指龍賦婕的房門,“我這就去問問,康惠荷那裏就看你了。”李蓮花點點頭,兩人在院中交錯而過,各自詢問下一個目標。
“龍姑娘。”方多病一腳踏進龍賦婕的房間,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門口,劈頭就道:“有人昨夜看見你從關河夢房間出來,半夜三更,龍姑娘一個年輕女子,進入關河夢的房間,究竟所為何事?那時蘇小慵應該已經死了吧?你為何不說?”他本料這一番話定能讓龍賦婕大吃一驚,嚇得魂飛魄散,立刻承認自己是殺害蘇小慵的凶手,不料房內正自梳頭的素衣女子淡淡的道,“昨夜我的確去過關大俠的房間。”方多病一怔,氣焰頓時收斂,“當時房內情況如何?”龍賦婕不答,安靜了一會兒,答非所問,“我看見了殺害蘇姑娘的凶手。”方多病大吃一驚,“什麼?”龍賦婕緩緩的道:“我每在三更過後練氣打坐,昨夜也不例外,正當氣通百竅,神智清明的時候,聽到了有人從我房頂掠過的聲息,並且有弓弦之聲,非同尋常。”方多病心裏一震:這是第二個說見到夜行人的人,看來夜行人之說,並非虛妄。
隻聽龍賦婕繼續道:“我恰好坐息完畢,就悄悄跟了出去,結果看見有人從關大俠房間的窗口躍入,給了床上人一劍。我很吃驚,所以即刻追了上去,也跟著進了關大俠的房間。”方多病不由得緊張起來,“那殺死蘇小慵的人,究竟是誰?”龍賦婕冷冷的道:“那人給了床上人一下,即刻從對麵窗戶翻出,我並沒有看清麵目。”方多病皺眉,“你又說你看見了凶手?”龍賦婕閉上眼睛,“我雖然沒有看清麵目,但是那人對床上偷襲的那一劍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那叫‘落葉盤砂’,是‘白馬金絡鞭’二十四式中唯一一招可以化為劍招施展的招式。”方多病長大嘴巴目瞪口呆,“你說——殺死蘇小慵的是楊垂虹?那你又為何不早說?”龍賦婕冷冷的道,“我說了,我隻看見劍招,沒有看見人臉,世上以‘白馬金絡鞭’出名的人隻有楊垂虹,但是能施展‘落葉盤砂’一式的人何止千百,我怎知就是楊公子?”方多病隻覺她蠻不講理,世上能施展“落葉盤砂”之人明明隻有楊垂虹一人,心裏狠狠罵了兩聲“女人!”悻悻然閉嘴,心裏暗想:不知李蓮花問楊垂虹問得如何?
李蓮花卻在康惠荷房中喝茶。康惠荷相貌嬌美,衣飾華麗,客房中也裝飾得十分精致,一隻綠毛鸚鵡在窗前梳理羽毛,神態如她一般嫵媚嬌慵。李蓮花手中端著的那杯清茶茶香撲鼻,茶杯瓷質細膩通透,十分精秀,他尚未開口,康惠荷幽幽歎了口氣,先開了口,“我知道很難取信於人,除了方公子和李樓主,我距離關大俠的房間最近,但昨夜……昨夜我的確什麼也沒有聽見,一早就睡了。”李蓮花問道:“一早睡下了,可有旁人作證?”康惠荷一怔,俏臉上泛起一陣怒色,“我一個年輕女子,一早睡下了怎會有旁證?你……你當我是……當我是什麼人?”李蓮花歉然道:“對不住,我沒有想到……”康惠荷滿臉慍色,“李樓主若沒有其他要問,可以請回了。”李蓮花連連道歉,很快從康惠荷房中退了出來。
方多病尚在龍賦婕房裏,李蓮花繞著庭院緩緩的踱了一圈,再次踏進了關河夢房中。此時已近深夜,自門口看入,蘇小慵的容貌隱沒於窗影黑暗之中,不見可怖的容色。他點起蠟燭,俯下身細細看蘇小慵,想了想,伸手翻開她一角衣襟。衣下醜陋的傷口盡露眼前,一處薄細的刃傷,傷口周圍一圈紅腫,肌膚顏色蒼白,隻微微帶了一層淡紫色,那是淤血之色。李蓮花按了按她屍身,身體已完全僵硬,冰冷之極。數日之前的割傷和刺創尚未愈合,仍舊猙獰可怖,這位豆蔻少女遍體鱗傷,十分慘烈可憐。她胸口箭傷倒是十分幹淨,顏色蒼白,似乎血液已隨著那貫胸一箭流光,李蓮花皺了皺眉頭,轉而細看床底箭頭。那箭頭上設有倒勾,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無怪拔之不出,箭上並無多少血跡。他的目光移到地上,突然看到地上有一點淡淡的白色痕跡,那是被什麼東西撞擊形成的,在燈光下閃著光澤,煞是漂亮,那是什麼東西?抬起頭來,窗台上一個淺淺的痕跡他方才就已看見,那是一個很淺的半隻血鞋印,鞋印清晰之極,連鞋底棉布的紋路都印了出來,依稀是一隻男鞋,隻有後足根短短的一截——那又是誰的鞋印?
李蓮花想了很久,突然打開大門,走進隔壁蘇小慵的房間,她房裏藥味濃鬱,床上被褥打開,桌上一個空碗,門並未鎖起,地上碎了一個銅鏡。他看了一陣,歎了口氣,關起了門。“死蓮花!”方多病從龍賦婕房中十分迷惑的走了出來,“事情真是越來越古怪,龍賦婕昨日半夜竟然真的去過關河夢房裏。”李蓮花奇道:“她真的去過?”方多病苦笑,“她非但去過,還看見了凶手,凶手居然還施展了一招‘落葉盤砂’,隻是她沒看清楚究竟是誰。
你說古怪不古怪?這小妞的話可信麼?”李蓮花道:“可能……可能可信吧?”他喃喃自語,“無頭命案多半都是連凶手的影子都摸不著,昨夜居然有兩個人看到了‘凶手’……總而言之,昨夜寅時過後,梁宋、龍賦婕和楊垂虹都到過關河夢房中,至少也到過房外……”方多病不耐煩的道:“這些我都知道,死蓮花,你到底想出來誰殺了蘇小慵沒有?說不定殺蘇小慵的人就是角麗譙……”李蓮花瞟了他幾眼,突然歎了口氣,十分認真的道:“如你這般聰明……實不該處處問我。”他整了整衣裳,居然做出一副教書先生嘴臉,一本正經的踱了兩腳方步,指了指關河夢窗口的血鞋印,“看見了麼?”方多病被他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皺眉道:“你當本公子是瞎子?當然看見了,早就看見……這當然是凶手的鞋印。”李蓮花搖了搖頭,眼神很遺憾,打開房門,兩人走了進去,他指著地上那一點淡淡的白色痕跡,“看見了麼?”方多病道:“沒看見……現在看見了……李蓮花你瘋了麼?”
“一旦我日後真的瘋了,如你這般愚笨,實在是放心不下。”李蓮花歎氣道,“我定要將你教得聰明一些……”方多病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怒道:“李蓮花!你竟敢戲弄本公子!”李蓮花又搖了搖頭,低聲歎道:“孺子不可教也……方大公子,”他站在房門口,反指輕輕敲了敲房門,“昨夜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龍、楊、梁、康四人都已說了些,若大家說的都是實話,那麼昨日寅時在這房門口發生的事便是:關河夢出去買藥之後,有夜行人掠過梁、龍二人房頂,到了關河夢房中殺死了躺在床上的蘇姑娘。梁大俠和龍姑娘都聽到聲息,追了出來,龍姑娘先到一步,她看到了殺人凶手施展‘落葉盤砂’刺死蘇姑娘,而後她從窗口追入,那夜行人從對窗逃出,龍姑娘從大門出來,卻被梁大俠看見……對不對?”方多病點頭,“楊垂虹和康惠荷你問得如何?”李蓮花道:“他們都在睡覺。”方多病哼了一聲,“不盡不實。”李蓮花微微一笑,“那麼單憑這些,你想得出誰比較可疑?”
“龍賦婕!”方多病斬釘截鐵的道:“她既然看到人行凶,怎會從窗口追入,卻從大門出來?她幹嘛不追到底?為何不出聲叫人?何況半夜三更這小妞不睡覺,本就可疑得很。”李蓮花連連點頭,“還有呢?”方多病一呆,“還有?還有……還有……”他冥思苦想半晌,惡狠狠的道:“還有那夜行人不知是真是假,梁宋說不定和龍賦婕串通一氣,滿口胡言。”李蓮花這下連連搖頭,“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方多病怒道:“不是如此,那要怎樣?”李蓮花咳嗽一聲,搖頭晃腦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豈可輕易疑人……”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李蓮花仍是搖頭,正色道:“凶手在當日看到‘小桃紅’的幾人之中,那麼關、楊、龍、梁、康五人之中,必定有一個是凶手,也就是說他們五人所說的昨夜行蹤,必定有一個有假。”方多病道:“不錯……”
李蓮花又道:“關河夢對蘇小慵情真意切,想必不是凶手,他若要殺蘇小慵,大可在半路上悄悄殺了,何必在小青峰下弄得滿城風雨?所以關俠醫所說前去買藥,大是可信,何況他究竟是不是去買藥一問藥鋪便知,倒也假不了。”方多病道:“有道理。”李蓮花繼續道:“如此說來,凶手就在龍楊梁康四人之中。而他們所說的昨夜行蹤,簡單來說便是:龍姑娘說施展‘盤砂落葉’的人是凶手,其實也就是指認楊垂虹是凶手;梁宋指認龍姑娘是凶手;楊垂虹和康惠荷都說在睡覺,也就是他們都說自己不是凶手,是不是?”方多病腦筋乍停,想了半日,勉強想通,“哦……”
李蓮花微微一笑,“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隻有一個人說謊,龍姑娘說楊垂虹是凶手,楊垂虹卻說自己不是;梁宋說龍姑娘是凶手,而龍姑娘顯然也不承認;那麼龍姑娘和楊垂虹之間必定有一個人在說謊,梁宋和龍姑娘之間也必定有一個人在說謊。當楊垂虹說謊的時候,他就是凶手,但若是如此,梁宋卻說凶手是龍姑娘,豈非梁宋也在說謊?這和假設‘隻有一個人說謊’不合,所以楊垂虹沒有說謊,那麼說謊的便是龍姑娘。假設龍姑娘在說謊,那麼楊垂虹和康惠荷自然真在睡覺,梁宋指認龍姑娘是凶手也沒有錯,所以……”方多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隻有龍賦婕一個人在胡說八道,所以她就是凶手!”他心裏大樂,不管李蓮花說的多麼有道理,他方大公子卻是一早認定了凶手就是龍賦婕,他果然比李蓮花聰明多了。
“但是——”李蓮花滿臉都是最溫和最有耐心的微笑,“你莫忘了,得出龍姑娘是凶手的結論,前提是‘四個人之中隻有一個人所說有假’,若是四人之中,並不止有一個人說謊,以上所說的就都不成立。”方多病正想大笑,猛地被他嗆了一口,“咳咳……咳咳咳……不會吧,難道凶手不隻一個人?”李蓮花道:“若凶手有兩個人、三個人甚至更多,十個蘇小慵也一早殺了,更不會等到關河夢離開之際再下手殺人。”方多病勉強同意,“但你方才所說,十分的有道理。”李蓮花慢吞吞的道:“如果龍姑娘是凶手,那支風塵箭就是她拿走了,在蘇小慵身上刺上一箭的人自然是她,奇怪的是她既然用了梁宋的箭,為何要嫁禍楊垂虹呢?這豈不是很奇怪麼?她若說她瞧見了梁宋在房裏施展一招‘沒羽箭’,豈不是比較符合常理?”方多病又是一呆,李蓮花繼續道:“何況蘇小慵第一次被害是在小青峰上,肖喬聯姻之時她明明一直坐在第七席上……”方多病啊了一聲,突然想起,那時龍賦婕的確一直坐在李蓮花那桌,沒有離開過,“難道凶手不是龍賦婕?”
李蓮花笑了笑,“要問凶手是不是龍姑娘?就要問‘四個人之中是不是隻有一個人所說是假’?如果不隻一個人說謊,凶手就可能不是龍姑娘。”方多病這回大大的皺眉,“那我又怎知其中究竟有幾個人在說謊?若不是凶手,何必虛言騙人?”李蓮花慢吞吞的說:“不是凶手當然不必騙人,但有時候說不定不是想騙人,而是自己已經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