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我心中的自然元素(1 / 3)

太陽

人類對世界的認知,都是從一些最簡單、最永恒的事物開始,比如對太陽的認識。人來到世界上,當他第一次有了表達欲望的時候,畫下的第一個圖案,幾乎都是太陽。稚嫩的圖案,僅僅是一個圓圈,它的周圍是一條條長短不一的直線——代表四射的光線。圖案再簡單不過了,然而,它又豐富至極。

一個豐富而動蕩的世界,留給人最深記憶的就是太陽。人一開始對太陽的描繪,完全出自於本能。因為太陽是生命的本源,萬物通過太陽而化生,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人對太陽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太陽的豔麗和豐碩,太陽的歡樂和無限,確是蕩滌魂魄的。

太陽是一幕喜劇,同時又是一幕悲劇,它的永恒意義,隻有透過生與死的界限才能破譯。事實上我們又何嚐能透過生與死的界限呢。

也許對太陽最為癡情的要算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一天,不可一世的亞曆山大帶著身邊的重臣去看第歐根尼,因為在他滅亡了波斯帝國、建立了一個地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自認為天下第一的時候,卻想到了第歐根尼。其時第歐根尼正坐在一隻木桶裏曬太陽。亞曆山大來到了他的身邊,問他,親愛的第歐根尼,我幾乎征服了世界,您認為我配為天下第一嗎?第歐根尼看了看他沒吭聲。亞曆山大有些輕微的不快,不過他接著說道,親愛的第歐根尼,您需要我的幫助嗎?第歐根尼說,請您走開,別擋住我的陽光!

看到如此情景,身邊的重臣被第歐根尼的怠慢激怒了。亞曆山大倒顯得平靜些,他對身邊的重臣說,不要發怒,你們要知道,我如果不做亞曆山大,就做第歐根尼。

看來,一代君王在一定意義上理解了貧賤的哲學家。這個曬著太陽的哲學家也許是天下最為幸福的人。或許當第歐根尼平靜地沐浴著太陽光輝的時候,他的身心便全部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人與天地的交融在一種安謐的氣氛中緩緩展開,而太陽是這一時刻的媒體。

麵對永恒的太陽,第歐根尼一定有著深切的體悟,但是他沒有留下一言半語,“麵對大美而無言”大概正是如此。

記得小時候,當我們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河水裏玩累的時候,便紛紛爬上河岸曬太陽,待曬熱之後,一個個撿起身邊的樹枝,在河灘上畫畫,畫得最多的就是太陽。甚至在落過雪的那些日子裏,我們喜歡用幾乎凍僵的手指在雪野上畫下太陽的圖案。

這是一種怎樣的願望呢?大約不完全是因為眷戀。

及至今天,我還特別喜歡觀看幼兒園的孩子們畫的畫,尤其是那些用彩色的顏料塗抹上去的太陽:紅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的都有,稚拙的筆觸、大塊顏料的堆積,可是由於出自於最純真的心靈,這些“粗糙的太陽”也就顯得單純而可愛起來。

然而,對太陽的描繪,人類及至今天,還依然停留在孩子的水平上,這是因為我們對太陽的認知還沒有進入到足夠深的層次。

太陽不單純是一團旋轉的光和熱。它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既是開始,又是無限延伸。

在眾物之中,太陽是唯一。

我們是否有過這樣的想象:當一輪金黃色的太陽衝破亙古的沉寂與遍布世界的黑暗,把它的光輝灑遍大地之時,世界呈現出的樣子?震顫,是的,所有的東西都在震顫,輕微地震顫。

是初現的光明開啟了世界,萬物在這一時刻睜開了眼睛,或者說從這一時刻開始,才有了萬物的誕生。

這是多大的事情呀。人類真該有一部真正的《光明頌》來表現這一時刻的輝煌。

《聖經·舊約》的開篇是這樣記載的: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做記號,定節令、日子、年歲,並要發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情就這樣成了。

這大約是關於太陽的最早記述,總之,有了太陽,事情就這樣成了。

這是《聖經·舊約》裏所說的第一日,我們可視之為太陽的誕生。自此開始,所有的事情就成了。青草樹木、飛禽走獸,一切能動的和不能動的都有了。

我常想,世界初時的樣子一定是這樣的:一輪彤紅的太陽高懸天庭,新鮮的野獸奔跑在明淨的水流與森林之間。肯定在某一時刻,獸類們仰起頭顱,麵對太陽,發出高亢的嚎叫聲。是的,獸類們隻能用嚎叫來代替讚美!

這是一部新鮮的話劇:百獸對太陽的感恩。

人類包括萬物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太陽的仰望,這仰望中包含著眷戀和敬意。比如向日葵,碩大的頭顱,始終隨著太陽轉動。太陽初升之時,它的花盤便悄悄打開,太陽落山之時,它的花盤便靜靜閉合。

我遭遇過一大片肅穆的喇叭花。那是一個黃昏。我在故鄉的一處山坡上發現了一大片潔白的喇叭花。其時,太陽從遠處的天都山緩緩隕落,在涼意頓生的晚風中,身邊的這一片花朵一律麵向著落日的方向,默默靜立,一種肅穆和悲壯之氣,靜靜彌漫開來……我在這一片花朵的靜穆中不由得沉下心來。我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動,我怕驚動了它們。我吃驚於一片花朵的靜穆也有著透徹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它們看起來如此嬌嫩,似乎一口氣就能吹破。

看來事物的力量,並不體現在外表上,而是體現在心靈上。我之所以記住了那一片喇叭花,不是因為它們的美麗,而是它們翹首肅穆的神態。

太陽的力量,體現在事物身上就成了一種敬仰。我記住了敬仰的唯一方式,就是那一片喇叭花的方式。

夕陽隕落的黃昏之美,確有一種透心的力量。也許太陽在沉陷中對人類匆匆的一瞥隱含著無盡的深意。麵對落日人們往往會感歎年華的流逝和生命的短促。有一次,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從奧馬哈旅店的窗口觀看落日時,就感歎過時光的流失。他的心沉浸在淡淡的惆悵中,他這樣寫道:

太陽的紅色光線/走進藍色的河山/長長的沙灘變幻著/今天已成往事/今天已不值得留戀/痛苦的暮色淡照著奧馬哈/就像在芝加哥/就像在刻諾沙/長長的沙灘變幻/今天已經消失/時間又打進一把鐵釘/又一顆黃星射穿黑夜。

另一位美國詩人詹姆士·賴特,在看到夕陽西沉時寫道:

我右邊/兩棵鬆樹下/鋪滿陽光的田裏/去年馬匹留下的糞堆發出火光,變成金黃的石頭/我仰身向後,當暮色四合,一隻幼鷹滑過,尋找它的家/我已虛度了一生。

賴特對落日的感歎已經不僅僅是對時光流逝的感歎,而是上升到對自我命運的慨歎。看來麵對隕落的夕陽人類的感受是相通的。

我特別喜歡日本作家德富蘆花一段描寫落日情景的文字。那是他在《相模灘的落日》中寫到的:

暮秋的高風已經停息,傍晚的天空清澈無雲,佇立遠看伊豆山落日,不禁使人感到遍及世界的和平畢竟是長久的……此刻,若站在海濱望去,就會觀賞到落日跌入大海,把餘暉一直傾瀉在腳下的壯麗景象。海上的點點行舟閃耀著金光,逗子浜一帶的山巒、沙礫、房屋、鬆樹及至翻倒的魚簍,散落的草屑,無不在灼灼燃燒。……夕陽繼續西沉,挨近伊豆山時,伊豆山驟然變成一片灰黃,隻有富士山頭的紫氣還泛著餘光。夕陽被伊豆山銜住,每落一分,浮在海麵上的餘暉就隱退一裏。夕陽從容漫步,一寸寸,一分分,頻頻顧眄著離棄的世界,悠然而沉。

美麗的文字隻產生於美麗的心靈。德富蘆花從夕陽之美中感到了遍及世界的和平,這說明在他的內心中始終存有一個願望:希望世界永久和平。大約,唯其如此,人類才有機會和心境去欣賞夕陽之美。

靈性的生命從沒放棄過對太陽的接近,比如鷹。據說,鷹的死亡不是觸地而亡,而是接近熾熱的太陽。一隻鷹當預知到死亡臨近時,便毅然振翅向著太陽飛去,及至把整個身軀融化在太陽的熾熱光芒裏。這或許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但我寧可信其有。因為作為飛禽之王,隻有雄鷹,才最有可能接近太陽,並且隻有鷹才配棲落在太陽的宮殿裏。

太陽的宮殿裏,到處是起落飛翔的鷹,這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誇父逐日”的傳說,據說誇父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巨人,耳朵上掛兩條黃蛇,手裏還握著兩條黃蛇。他雖然模樣猙獰,卻性情溫和,而且是一個喜歡光明的人。一天,他看見原野上西沉的太陽,便頓生念想:太陽落下去,黑夜就要來臨,而我何不去追趕太陽,將它捉住呢?

多麼單純的想法,僅僅是為了留住太陽。

可是這個凶猛的巨人,說幹就幹,他居然邁開雙腿向著太陽西沉的方向,追趕而去。顯然他是追不上太陽的,後來他在太陽熾熱的光芒中,焦渴而死。

誇父在轟然倒地的一瞬,將手中的拄杖向前奮力一擲,然後閉上了眼睛。最為動人的是,第二天早上當太陽重新升起時,倒在原野上的誇父已變成了一座山,山的北邊有一片茂盛的桃林,那是他拋出的手杖變成的。

誇父的悲壯傳奇,似乎表達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人類對太陽的永久留戀。它同樣還反映出這樣一個意願:人類在某些時刻,確是希望與太陽相擁相融的。這是悲壯的意願,多少帶著點殉道的意義。

在人類的藝術史上曾出現過許多為藝術而獻身的人,相對來說凡·高是最為純粹的一個。凡·高曾一度為繪畫所苦,起初他還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畫得粗糙的緣故,後來他努力畫得慢些,畫時持一種冷靜的態度,他甚至嚐試使平塗的表麵不露出筆觸,並且嚐試過用稀薄的顏色代替迅速塗抹上去的厚重的顏料,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用。對他來說謹慎小心地塗色過程如同受罪,更為難受的是用這種方式畫出的作品遠不是他要表達的東西,他的最大痛苦就在於他還找不到一種令他滿意的表現方式。

一天晚上凡·高在公寓裏獨自咕噥道:“這回我差不多弄對了。差不多,但還是沒完全弄好,我要是能知道是什麼東西妨礙了我,該多好啊!”

後來是他的弟弟提奧提醒他,要他離開巴黎,去尋找一塊適宜他自己創作的天地。

凡·高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他告訴提奧說:“老夥計,你知道我最近經常想的那個地方嗎?”提奧回答說:“不知道。”

“非洲。”凡·高說,“是真的,這個該死的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我一直在想著那裏的熾熱的太陽。”

一提到太陽,凡·高就變得迫不及待,他說:“提奧,我需要太陽。我需要那種炎熱非常、威力無比的太陽。整個冬天,我感到它猶如一塊巨大的磁石在把我向南方吸引。在我離開荷蘭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像太陽那樣的東西。現在我明白了,沒有太陽就無所謂繪畫。也許,可以使我趨向成熟的東西就是這個灼熱的太陽。”

是的,隻有非洲的太陽才可以把凡·高內心的寒冷驅散,使他的調色板燃燒起來。

凡·高想到了太陽,可以說是一種冥冥中的機緣。是太陽點燃了凡·高的靈感。

凡·高離開陰鬱的巴黎來到了阿爾,找到了獨屬於他心靈的故鄉。阿爾的太陽灼熱無比,正是他想象中的那樣。當阿爾的太陽的光芒突然照進他眼簾的時候,凡·高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那一瞬間,凡·高看到的太陽是個旋轉著的檸檬色的液態火球,它正從藍得耀眼的天空中掠過,使得空中充滿了令人目眩的光芒。

凡·高被震撼了。接下來的日子裏,凡·高陶醉在由藍色的天空、黃色的火球、碧綠的田野和怒放的鮮花組成的一片狂歡的色彩之中。他拚命地畫,對著太陽在麥田裏作畫,在果園裏作畫……他成了盲目的繪畫機器,頭發曬禿了,眼球被烤得紅赤。後來他把耳朵割下來送給他鍾愛的拉舍爾,那個被他稱為小鴿子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