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鎮守使署司令部裏。大雨如注。  鎮守使署司令部裏,孫廣庭凝神注視懸掛於牆壁的《延吉邊務專圖》上麵彎彎曲曲、又細又長之邊境線。  寬敞的房間顯得靜悄悄,除去雨點兒無情地拍打玻璃窗外,聽不到別的聲音。  副官、參謀、軍法官、軍需官、軍醫官、軍械官、書記官、秘書們皆悄然失去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有人默默地望著窗外秋雨,有人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手中公函,有人疑惑的目光盯視著大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張狂草疾書的條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其旁堆滿各地搜集的情報,還有一方紫色端硯及一封開啟過的信。  孫廣庭默默無語,邁著沉重的腳步,踱回大辦公桌前,他慢慢地坐在逍遙椅上,口中輕吟《歲暮雜感》:  遠戍圖們歲又殘,聲聲臘鼓鼓填然。  長城幾度欽征馬,帝闕頻年泣杜鵑。  西望玉門春未渡,東來長白月重圓。  倚樓把酒問身世,無奈風高塞外天。  副官長張繼宗見廣庭一會兒緩緩地研墨,一會兒又輕輕地潤筆,似乎期待借玩味硯麵的細潤來生成靈感,便低聲對身旁的少校參謀趙有磐道:“自打日本派遣軍司令官大穀喜久藏大將宣布從海參崴撤軍之日起,參謀長突然對西伯利亞產生濃厚興趣,對有關白軍、紅軍、赤塔軍之話題津津樂道,拿起有關海參崴政府首腦吉特裏赫斯‘總統’、斯他克將軍、梅爾庫羅夫總長的情報,百看不厭,不可思議。”  孫廣庭詩興大發,揮毫寫下一首題為“豫讓橋”的七絕:  後世誇稱豫讓橋,當年度量趙襄高;  漆身吞炭憐忠義,慨許仇人斬己袍。  眾人引頸圍觀,麵現迷茫。  孫廣庭啜口龍井茶,將話鋒一轉,切入正題:“海參崴政府最高執政官吉特裏赫斯將軍,恰是個‘士為知己者死’的亡命之徒,當吉氏探知,沙皇尼克拉二世及其全家,被囚禁於葉卡捷琳堡的一所住宅時,竟然甘冒遭受滅頂之災的風險,遠征號稱固若金湯的古堡去救沙皇……”  張繼宗道:“這真是一次極其危險的舉動。孤軍深入,以寡敵眾,實為兵法之大忌。”  趙有磐性急好奇,借往廣庭杯中續添茶水之機湊前詢問:“城池固若金湯安能攻克? 看來救出沙皇實屬無望。否則早就沸沸揚揚,廣播宇內。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吉特裏赫斯長途涉險堪為失策。”  “亦不盡然,吉氏不同尋常之處也皆在於此,他率領捷克軍團,深入伏爾加地區作戰,忽南忽北,聲東擊西,在紅軍防區的縫隙中死命掙紮。或許真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居然經過幾場小勝,闖出一條生路,順勢瘋狂地撲至葉卡捷琳堡,形成了一個殺氣騰騰的包圍圈。”  趙有磐問道:“難道說吉特裏赫斯真的攻克了葉卡捷琳堡?”  孫廣庭回答:“是的。”  張繼宗道:“那怎麼沒救出沙皇?”  孫廣庭道:“因烏拉爾州蘇維埃執委會臨時決議:‘不經宣判,秘密處決尼古拉二世。’州主席戈洛謝金命令州司法委員尤羅夫斯基及助手尼庫林,率領武裝工人闖進囚禁沙皇的伊帕季耶夫地下室,將末代沙皇全家七口,連同四名心腹,一並槍決。屍體用卡車拉到附近森林,棄於廢礦炕內焚燒掉。”  趙有磐道:“莫非吉特裏赫斯隻奪取了一座空城。”  孫廣庭點點頭,拿起杯喝了口水道:“八天後,當吉特裏赫斯滿懷喜悅,高唱帝俄國歌‘上帝保佑沙皇,威名遠揚’,一馬當先,率眾衝進葉卡捷琳堡時,除了破壁殘垣和即將散盡的硝煙之外,他隻找到了據說是沙皇全家的幾具難以辨認的屍骨。經過這次沉重打擊,吉特裏赫斯幾乎像是變了一個人。整日裏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一雙深深凹陷的藍色眼珠,閃動著令人恐怖的幽光。從此,他行事越來越穩重,越來越詭秘,也越來越凶狠,輕易不留下一絲馬腳,半點漏洞。  張繼宗突然發問:“參謀長所言,大都是吉氏‘過五關、斬六將’的光彩事,難道就沒有‘兵敗麥城’之時嗎?”  孫廣庭聞聽,忙放下茶杯:“吉氏走麥城為時不遠。實不相瞞,我所關注者恰在於此。有種種跡象表明,吉氏可能謀竄延吉,以圖再起。知己更應知彼,擒賊宜先擒王,對吉特裏赫斯其人,諸位有何見解請廣發議論。”  眾人大驚失色:“哎呀,戰爭一旦打響,必將腹背受敵,這可如何是好?”  孫廣庭使勁攥緊拳頭,“砰”的一聲,砸向辦公桌,斬釘截鐵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決不能讓侵華曆史悲劇在這裏重演!”桌麵上硯台為之一動,茶杯蹦起老高,墨汁與茶水皆濺灑出來。  值星官楊振恒驚慌失色,破門而入:“報告!參謀長,十萬火、火急,三合方麵傳來準、準確情報,日軍於圖們江對岸陳兵數、數萬,在寒冷的秋水上搶架浮、浮橋。明目張膽,炫耀武力,進攻意圖,頗為露、露骨。”丟魂落魄般發抖的聲音,就像無形的手揪住人們的心,屋內的空氣登時變得更加緊張。  孫廣庭格外平靜地道:“根據連日來報刊披露,日本於朝鮮南部釜山修建要塞,於絕影島、東畸半島及岩南島築造炮台;舉行以中國為假想敵人、旨在占領中國東北的演習;日本關東軍參謀長菊池竄至東北邊境窺視軍情;日本駐哈爾濱陸軍少將岡琦匆匆回國述職;日本海、陸、空三軍元帥會集宮中,準備對華發動侵略戰爭。日軍在三合此舉雖說是異乎尋常,突兀其來,畢竟也是蓄謀已久,勿需大驚小怪。”  斥候(軍隊偵察員)接踵而至。  “報告,日本間島領事館新增添了五百名訓練有素的警察,其中三百名由朝鮮總督調進,其餘的來自日本本土,均隨身攜帶精良的槍械。”  “報告,龍井警察署長筱園陪同日本總領事岡田兼一,打著社會調查的旗號,率領眾多隨員,在邊關頻頻活動。”  “報告,日本駐華公使館武官齋藤季治郎少將又一次喬裝打扮,穿長袍、戴禮帽,乘舢板夜渡圖們江……”  “報告,齋藤於朝鮮會寧與日本駐軍第十九師團司令舉行會談,日軍步兵第三十八旅團軍事顧問町野中佐參加密謀,會後日軍驟然猛增,軍事調動頻繁,大量兵力秘密布防於茂山、鍾域、南陽、慶源一帶沿江要地。”  孫廣庭聽罷斥候們的報告,微微皺皺眉頭,正欲啟齒鼓舞士氣,桌上的電話發出“嘟……嘟”刺耳的聲響。他拾起話筒,裏麵傳出急促顫抖的聲音:“我是琿春楊振鐸團長,數萬軍械齊全的白俄官兵,不聽勸阻,欲持械過境,雙方僵持不下,局勢危急,一觸即發,請派兵馳援,否則……”  辦公室裏一片靜寂,靜得幾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心跳。圍在廣庭身旁的五六位參謀,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代理鎮守使兼參謀長。  孫廣庭陷入沉思,淡然道:“該來的早晚得來,誰也擋不住。這樣吧,楊團長你要加強警戒,不得後退一步。我即帶衛隊營趕赴琿春前線。”  “怎麼,你要親自去琿春?”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個瞪圓了眼睛。  “對,通知衛隊營,馬上準備出發。”  “參謀長,不行啊,以衛隊營區區數百人,迎擊數萬白俄,無異於以卵擊石。”副官長張繼宗當即反對。  孫廣庭默默地眨了眨眼睛,又歎了口氣:“我知道是這樣結果,可是,不這樣做,又有什麼辦法?你們誰有好辦法,說出來大家聽聽,要是真的有更好的辦法,孫某定會言聽計從,絕對不說二話……說呀!”  眾人:……  “怎麼樣?你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吧?那麼,就得聽我的,我走的雖是一招險棋,卻有一線取勝的機會,我們不妨認真地試上一試。”  他的參謀們,甚至包括鎮守使署及十三旅旅部的其他在場軍官,臉上都露出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這種機會藏在哪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