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淩晨。 孫廣庭還在睡夢中,房門便乒乒乓乓響個不停。他急忙披衣下床,問道:“是誰,這麼慌慌張張的?” “我……是我,楊振鐸……楊振鐸!” 廣庭把楊團長迎進房門,命人燃亮燈燭,才看清楚對方那張神色慌亂的臉。 “楊團長,發生什麼事了?” “參謀長,大事不好啦!”楊振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白俄萬餘大軍,已公然非法入境,強行占領卡倫!” 廣庭雙唇微張,變了臉色,他用力閉一下眼睛,邊想邊調整著自己的腳步,故意慢騰騰地挪動到書桌前坐下,然後回過身來對楊振鐸道:“慢慢地說嘛,敵軍的位置現在哪裏?” 楊團長的麵色也緩和了許多,但說話的聲音還是有些急促:“敵軍現已占領卡倫,同我軍對峙在卡倫門外。我已命令守軍不惜一切代價阻擋白俄,但不大可能阻止得住。剛才白俄又送來一份最後通牒,限令我們在二十四小時內派全權代表去卡倫會談,否則大軍繼續前進,所產生的一切後果,全由我方承擔。” 孫廣庭眉頭微微一皺,又立即舒展開來,朗聲說道:“事到臨頭需放膽,俄軍繼續前進,我軍正好將計就計,佯敗誘敵。記住,兵法雲‘始如處子,敵人開戶;動如脫兔,敵不及拒。’速按既定方略行事!” “參謀長,俄軍占領卡倫,我軍天險盡失,琿春守軍及鎮署衛隊懼敵深入,未戰先退,一哄而散,逃亡過半,目下隻剩三百餘血性男兒願赴國難。這、這……”楊團長站立不動,麵上又加上一片淒涼之色,半晌又補充道,“不過,為首逃兵,已被擒獲,等候參謀長發落。” 孫廣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果有位視死如歸的孤膽英雄,敢於像王惠民獨闖虎穴,逼退江洋大盜小傻子那般,前往卡倫鎮住飛揚跋扈的吉特裏赫斯,或許能逃脫此劫。” “即便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楊團長有些忌妒,頓生酸澀,遂不冷不熱,不陰不陽地說道:“參謀長,人心不可貌相,此一時,彼一時啊!” 言語之間,兩人被五花大綁,推進房門。 孫廣庭抬頭一看那個主謀,紫微微的臉膛上毫無懼色,不禁喊了一聲:“呀!怎麼會是你?” 衛隊營營長王德林居然衝著楊團長瞪起眼睛:“休要乍乍乎乎,狐假虎威!早就告訴你,俺是主動來找參謀長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的,不想你小子邀功心切,不講情麵,竟給俺這般禮遇!” “不得胡攪蠻纏,強詞奪理!”孫廣庭指著王德林的麵門,厲聲喝道:“我先問問你,那麼多人一下子都逃離兵營,究竟是不是你從中煽動的?”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王德林故意停頓一下,才解釋道,“明擺著,敵人大軍壓境,是這事發生的主因,至於我……現在身子骨太緊,好像不大舒服。” “鬆鬆捆繩,”孫廣庭抬起右手,伸出一個指頭揮動兩下,又吩咐衛兵搬過去一把椅子。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士兵們也有七情六欲,哪個願在這裏引頸等死?不過,我也確實說過‘要真以為能正麵擋住俄軍進攻,那簡直是異想天開’之類的大實話,無意之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楊振鐸從旁插話:“參謀長,既然承認逃兵所為由他唆使,真相已經大白,似乎再沒有必要聽他狡辯。” “這話可有點過於恭維,恐怕我王德林還沒有這麼大能耐!再說士兵們可不是叛逃,更不是投敵,隻不過是暫進山林,以求明哲保身。就拿我來說,要真想遠走高飛,重操舊業,豈能讓他撈到半根汗毛!” 王德林說到這裏,站起了起來,將頭轉到一邊,兩眼直視楊振鐸團長,又用力向上翹翹下巴。 孫廣庭怒目圓睜,麵色鐵青:“國難當頭,臨陣逃脫,國法不容,罪該當誅……” “要說有罪,王子犯法也應與庶民同罪。丁司令也是怯陣遠遁,至今未歸,與我僅有五十步及百步之分,為何不將他也繩之以法,處以極刑?”王德林見死到臨頭,嚷個不止,又仰麵朝天大笑,“哈,哈,哈……自古官官相護,參謀長亦專揀俺軟瓜來捏!都怨我有眼無珠,自投羅網……” 孫廣庭沉思不語,半晌方道:“你確實三番五次建議:‘避敵鋒銳,隱退山林,抓住時機,翦滅俄軍有生力量,可扭轉我軍被動局麵。’貌似亦有幾分道理。” 王德林見狀,以為有一線生機,連忙規勸道:“參謀長,俄人勢盛,兵力數十倍於我。正麵抗戰,無疑飛蛾撲火,何苦守著空城,作無謂犧牲,不若率領大家進山打遊擊,巧與俄軍周旋。” 楊振鐸火上澆油,冷冷地道: “貪生怕死,苟且偷安,隻圖自家逍遙,置數十萬黎民百姓於水火而不顧,可惡,可恨!” 王德林跌宕不羈,固執己見:“德林廿年前打七站、拔九站、襲十站,一度攻克葦河,占領亞布力,出沒於烏蘇裏江流域,在中東鐵路沿線和中俄邊境一帶,騷擾抗擊俄軍達十餘載。深知逞匹夫之勇,與俄軍打陣地戰實屬下策,損兵折將,難逃敗數。” “住口!一派胡言,竟敢動搖軍心。”孫廣庭忿極,怒喝道,“將此二人關入樊籠,容日後處置發落。” 王德林不服,仍在掙紮狂吼:“參謀長從未與俄人交過手,所以不識其厲害!千萬莫學趙括紙上談兵,草率決戰,誤國誤民!我王德林隻是怕輕敵冒進,弄得全軍覆滅,連給死難弟兄複仇的機會都沒有,那可就得不償失,悔之晚矣……” 孫廣庭不加理睬,轉身對楊團長道:“大浪淘沙,剩下這三百將士皆忠勇之士,可布防邊塞要隘,封鎖卡倫路。琿春幾成一座空城,百計千方嚴防泄密。南遁者,尚可放生;北竄者,斷然阻截。倘若吉特裏赫斯一旦探明實情,恐怕我們竭盡全力,亦無回天之術……” 說話間,廣庭身邊的幕僚和屬下們聞聽俄軍占領琿春卡倫,並下達“哀的美敦書”,也紛紛趕來,圍著他們的代鎮守使,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 “白俄居心叵測,派出全權代表,無異於自入虎口,萬萬不可行此下策!” “吉特裏赫斯對我們先禮後兵,我們也應該講講策略。” “如果是這樣,派個代表也未嚐不可,否則俄人會認為我們心虛膽怯,軟弱可欺……” “派代表?說得容易,哪裏有現成的代表可派?” “我看,派全權代表的事還是緩議為好。”楊振鐸口氣堅決,“俄人嘴裏說是談判,實際上在設鴻門宴,意在探我虛實,扣我人質。我們萬萬不可中其圈套。以在下之見,還是不去為好。” 眾人各說各的理,爭得麵紅耳赤。廣庭默默地坐在床邊,始終不作一聲,直到大家的話說得差不多了,他才緩緩地揚起頭,道:“情況已然如此,再說也是無益。就這樣吧,全權代表由我來擔任,請楊團長安排一下,送我去卡倫。” “這……這……”包括楊團長在內,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幾個幕僚更是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來個大靜場。 “好了,你們不用攔我。”廣庭揚起手臂,阻止幾位想要張口的幕僚,朗聲道,“現在的情勢實在是太危急也太微妙了,吉特裏赫斯還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所以才隻占領卡倫,而不敢輕舉妄動,但這種局勢不可能太久。如若吉氏搞清楚琿春隻不過是一座空城,白俄數萬大軍定然揮師南下,那我們可就沒有任何生路了。正因為如此,我一定要到卡倫去談判,設法穩住吉特裏赫斯,不能再有半點遲疑!” 廣庭的話說得特別在理,楊團長及幕僚們再無話可說,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默默地退到門邊,準備為他們的代鎮守使送行。 崔龍藩驚呼道:“孫參謀長卡倫之行,非同小可,險中有險,難上加難,露出絲毫破綻,便會滿盤皆輸,弄得山河破碎,後患無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