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龍井。十一月五日。 遊雲浮躁地向東移動,攪得西斜的紅日時隱時現,天幕變得忽明忽暗。 日本間島總領事館內,方方麵麵的頭頭腦腦,神秘兮兮地擠在一處密室,顯得有些人滿為患。 齋藤季治郎少將居中而立,眉飛色舞地道:“加藤首相與內田外相都讚同,以‘保僑’的名義,占領間島。” 岡田兼一總領事與手下四大金剛——局子街(延吉)領事分館副領事田中作、琿春領事分館主任書記生望月純一郎、頭道溝領事分館主任書記生毛利此吉、百草溝領事分館主任書記生田中繁三,以及遍布延吉各地的十八個日本警察署的署長,皆環繞其側,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齋藤挺起胸膛,神氣活現道:“今日我陸軍第五師團以日本四島為中國,實現‘敵前’登路演習。駐朝鮮第十九師團已陳兵豆滿江南岸,並正在搶架軍用浮橋。” 岡田兼一補充道:“此番大庭次郎司令又雪中送炭,饋贈許多槍支、子彈和軍服,希望諸位盡快分發給轄區內我國商人與僑民,以供應急之需。” 齋藤揮手一指,眼睛閃出貪婪的目光,“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但得琿春城頭槍聲乍起,我們便可大顯身手,為帝國建功立業!” 岡田興奮異常,甚至有失外交官的沉穩風度,搖頭晃腦,裝腔作勢,極力為部下鼓勁打氣:“隻要大家齊心協力,不容置疑,一夜之間,我軍即可占據延吉,使豆滿江成為日本永久內河。” 田中作道:“我仿佛覺得腳下這片沃土,已如同朝鮮那般,正式並入日本版圖。” 望月純一郎笑道:“我們很快會如願以償,變成間島的真正主宰!” 田中繁三、毛利此吉競相發表肆無忌憚的戰爭叫囂。 警察署長們更是張牙舞爪,急於宣泄淫威。 屋裏不時傳出陣陣放浪的狂呼亂叫。 琿春副都統衙門舊宅客廳。清晨。 代理延吉鎮守使孫廣庭見徐子靜匆匆進來,立刻下令:“徐翻譯官,咱們現在就動身。” 楊振鐸團長驚慌失措,飛步向前,附在廣庭耳畔,悄聲嘀咕幾句,頓時孫廣庭麵現慍色…… “什麼?王德林畏罪潛逃,追捕未獲,下落不明!”孫廣庭越聽越氣,剛要發作,值星官鄢營長進前通報:“龍井日本總領事岡田兼一和齋藤季治郎求見。” 楊團長連忙挺直腰板,退居一旁。 岡田兼一和齋藤季治郎趾高氣揚進入會客廳,見孫廣庭輕鬆灑脫,麵色平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相迎,先自一愣。 岡田單刀直入,道明來意:“尊敬的孫參謀長,本總領事專程拜訪,是奉命轉達日本政府的非正式意見。” “代鎮守使閣下,鑒於目前延吉地區日趨動蕩,我們考慮,如若貴國不能駕馭全局,”齋藤尖酸刻薄的言詞中夾雜陰陽怪氣的稍許長音,“大日本皇軍正整裝以待,隨時準備承擔保護日韓僑民之職責……” 翻譯官話音剛落,廣庭便坦然應道:“延吉邊務純屬中國內政,不需日本政府代勞費神。”說到這兒,眨眨眼睛,狡黠一笑:“看在總領事的麵子上,又考慮到我們與貴國是一衣帶水的友邦,鬥膽透露一點軍事機密:‘延吉平安無事,固若金湯。’二位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 岡田“嘿嘿”冷笑兩聲,道:“琿春中國守軍不足卡倫俄軍四十分之一,竟敢自詡固若金湯,豈非天方夜譚?” 廣庭朗聲大笑:“總領事如是說,隻能讓我對您手下提供的最新情報的準確性產生懷疑!” 齋藤見廣庭舉杯送客,神態自若,話又說得如此堅決,路途也沒發現絲毫棄城潰逃的跡象,隻好滿腹狐疑,硬撐著扔下一句:“紙終歸難以包住火,很快就可見到分曉。任憑齊天大聖孫悟空有七十二變,一個筋鬥能翻十萬八千裏之遙,恐怕還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孫廣庭待兩位不可一世的東洋人悻悻地走出了大門,這才氣憤地罵出聲來:“無恥強盜,乘人之危打劫,身上哪裏還有一點兒人味!諸位,你們都看到了吧?洋鬼子亡我之心不死,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延吉這塊肥肉,垂涎三尺,伺機蠶食鯨吞。廣庭走後,諸位要密切地注視俄軍動態,注意與友軍保持聯係,千萬小心謹慎,嚴防敵人偷襲。”他交代完公務,剛與道署俄文翻譯官徐子靜走到門口,傳令兵風塵仆仆而至,遞上了張作霖總司令的手諭。 孫廣庭打開一看,內中寫道:“濱江鎮守使張煥相,憲兵營營長張宗昌通力合作,一舉剿滅東寧叛匪,唯匪首高士儐、盧永貴漏網在逃。懸賞三十萬元,通緝捉拿。” 廣庭失聲歎道:“大丈夫何懼成仁,但憂不成功耳!”他撣撣手中公函,低頭一看,竟化做晃動的家信,忙緊閉雙唇,睜大眼睛,昂首向天際望去。 溟蒙的蒼穹隱約傳來一個深沉而熟悉的聲音,直達耳畔:“兒呀,大將難免陣前亡,當初為父反對你棄文習武,投筆從戎,正是怕有今日。國難當頭,你執意去闖陰霾籠罩下的卡倫,迫使心高氣傲、手握重兵的白俄總統俯首稱臣,棄械認輸,無異於飛蛾赴火,隻恐壯誌難酬。然以身許國之舉,我無法攔阻。不過,即便你視死如歸,為父也要在冥冥中祝願你逃脫此劫,否則,孫氏家門大廈將傾,莫有翹楚者頂梁為繼……” 孫廣庭略加遲疑,便將張作霖的手諭揉成了紙團,塞進衣袋,伏案展紙,奮筆疾書: 啟昆吾兒: 父為國盡忠,以身殉職,死得其所。 願兒勿忘國仇,振興家聲。 父絕筆 民國十一年十一月六日。